邢蘇舒的安全期
作者:
王順健 更新:2019-03-11 10:05 字數:5090
少女邢蘇舒是江蘇人。初木陽認識她的那年,她二十二歲,兩年前的事了。
初木陽是一個快到中年的人,早年學畫畫的,后來做生意,內心時時有種詩意的沖動,一會明朗一會隱晦。一天傍晚,由一個七十年代生的老鄉引見,初木陽一個晚上結識了深圳幾乎所有的民間畫家。他們分布在市內各個角落,因為物質上黯然無色,他們就是走在初木陽身邊也是簡裝的、沉默的。就在這天晚上,在梅村,黑暗中的大排檔,初木陽看到了他們體內的光,他們的精神世界,還有,他們的窮。
十個人坐在了老驢撿來的一個大圓桌邊。起先,阿羅兄弟倆在炒菜,初木陽、老驢、塵塵、黃皮、金霉素,還有一個人是誰呢?初木陽想不起來了。初木陽一直在揣度那個人,她(他)好像是個女孩,因為不喝酒;她不說話,因為她不畫畫。阿漠他們炒完菜,坐下,一起喝起酒。一種是尖莊,還有一種二鍋頭。初木陽在燃燒。這一年初木陽自覺不自覺被一次次點燃,如同一塊焦炭,直到半年后,初木陽自燃起來。這一年初木陽的詩情一發不可收了。
現在可以證實,那天在老驢家的第十張面孔,就是邢蘇舒。老驢認的干表妹。那時她剛大學畢業,來深圳才一個月,可能是水土不服,臉色有點發暗,從不說話,兩個大眼睛撲閃撲閃地,聽著滿屋子撞擊聲。畫家們個個激情澎湃,推杯換盞。特別是初木陽,詩意剛被喚醒,自然有種急迫感和征服欲,因而初木陽的嗓門比他的話題更有殺傷力。她一定是在初木陽不經意中和他的張狂交上了手,記住了初木陽。
有兩年沒見她了。兩年后的她,還是在老驢那里,這時她已會用表情來談吐了,她所有肢體語言都在說她可以和初木陽正面交惡了。初木陽一直用含糊不清的微笑回敬著她:承讓承讓。
五六個人圍著一個火鍋,邢蘇舒和初木陽面對面坐著。老驢他們幾個男孩兒很快就成了背景和配角,他們當然也發現初木陽神情的變化,出于對初木陽的不屑,也為了保護邢蘇舒,他們試著轉移話題和注意力,漸漸流露出不自然,說了一些聽起來莫名其妙的話,但窮畫家的酸勁和意氣怎么也敵不過商人的詭計和自負!他們很快就板著臉不說話了,初木陽同情地看著他們年輕的臉,嘆口氣。初木陽也沒辦法呀,誰叫初木陽好色呢。初木陽在心里是感激他們的,沒有他們,初木陽一定還在俗世的黑暗中壓抑著,暈眩著。現在不同了,短短一年時間,初木陽的命運出現了轉機,他在畫布上找到了激情,但這不足以彌補初木陽人生中的某些缺憾,尤其在人近中年,初木陽對剛剛開始的美好日子有種去日無多的隱憂,感覺到身體里另一個初木陽日見壯大,有時對他自己拳打腳踢。
約會邢蘇舒,有一個小小的插曲。有次吃飯,初木陽帶來一個行為藝術家。他是一家電子公司老總,小小年紀,意氣風發,一下子成為一桌人的焦點。初木陽雖有錢,但已婚,他是未婚,自然他比初木陽有優勢,更能吸引小邢。事態正朝著有利他的方向發展。那天初木陽他們仨約好,周末去本色酒吧,看“節奏之犬”演出。可是周末那幾天,行為藝術家一直沒空。小邢還轉彎抹角想約他出來,每次都感覺到行為藝術家的為難。面對初木陽,小邢覺得愧疚似的,以后她就不再提藝術家了。
周末,初木陽本來想請老驢那幫畫家喝酒的,可身體里另一個初木陽卻念著小邢,本能地想避開老驢他們。初木陽打電話約她。這次是看電影。
小邢在一家日本公司做事,電話總是通過總機里的日語、英語、漢語三種語言提示后,才轉到她的分機上。第一句總是米西米西,把初木陽當作一只小貓了,隨后她才有點鼻塞地接著初木陽的話說,看《春天的地鐵》?好呀好呀,初木陽正想看呢。
那你今天有時間嗎?
有呀,我晚上沒什么安排的。
那么閑,公司周末沒有活動?
元旦剛有的,你不知道我中了好多獎呢!
是嗎,都有什么呀?
有錄音機、照相機,還有化妝品、現金,不過都不是我想要的。
那你想要什么呀?
不告訴你。
反正女孩子開始總很幸運的。
我一點也沒覺得呀,你自以為是吧?
就算吧。
我好想看這部片子。
那就這么定了,我六點鐘到你宿舍門口。
好呀,不過你過來先給個電話吧。
會有變化嗎?
嗯……
有變化也沒關系的。
真的呀?那好吧。
周末的下午,初木陽只有一件公事要做,去銀行轉賬,把別人的錢轉到他的賬上來,一轉就是好幾萬。做這樣的事,就是女孩子爽約,也不會影響初木陽的情緒的。果真,小邢打來了一個爽約的電話,她說,你剛才聽到我的鼻塞了吧?
是有點,你不舒服?
是呀,我現在還發燒呢。
那你還不去看大夫?
我睡覺蓋了兩床被子,不知道……
是不是有點不愛惜自己?
我沒有不愛惜自己呀,只是……
要我帶你去看一下醫生嗎?
我自己去吧,那今天就……明天我一定去。
好吧,但愿明天你好起來。
第二天,初木陽接上她時,她還沒好。她是真的病了。初木陽先到她住的地方,停好車,走到保安亭旁邊的小店,打聽沙田柚的價格。十多天前,初木陽送小邢到這里時柚子還堆成小山,現在已所剩無幾。一個老阿姨正用客家話同小販侃著價,初木陽彎腰下蹲,邢蘇舒的長腿一步就跨進初木陽的視野。她的身影準確地出現在下午六點鐘。她的病她的發燒是準確的,她的年紀她的姿勢是無敵的。
電影七點十五分開始,在深圳會堂。她病沒完全好,臉沒多少血色,不過她的情緒相當好。也許她真的想看看徐靜蕾和幸福的關系吧。時間還早,初木陽把車停在草坪上,按她的提議,他們朝著一家快餐店走去。
今年春節回家嗎?
姐姐讓我回去,給我來了那么長的信,怕我一個人在深圳孤單,好感動喲。
干嗎一個人呀,你不需要有愛情陪著嗎?
想呀,哪個女孩子不想要呀?
那你有愛情了嗎?
有呀。
是么?
是呀,其實男孩和女孩的想法都差不多,可不要小看女孩子。
不過我總覺得你們有點偏執,不成熟,讓人不能完全信任你有愛情似的。
嗯……我覺得我的愛情有點冷,還在山區呢,聽說前天還下了大雪。
她的鼻子還有點塞。初木陽和她坐了下來,桌子是用粗圓木做的,在原木上刷上油漆,紋路盡現;椅子是些木墩,坐上去有點傾斜,不太正。匆忙點過菜,初木陽讓她等他一會,初木陽去附近藥店給她買感冒茶。
喝下去,再吃顆藥,我保證你馬上就好。
是嗎,不會來不及吧?
就在附近,我知道。
初木陽加快步伐去藥店。提著滾燙的中藥水,和香港產幸福感冒藥,回來的路上,初木陽的心情有點好轉。初木陽知道她為什么要說自己有愛情了。她在暗示,她對初木陽不構成威脅,至少她不會向初木陽索取愛情,你可以放心大膽地走近她。可是她該如何處置她的愛情呢?她的愛情和初木陽有關系嗎?
她正在翻一本時尚雜志,很投入。初木陽打斷了她的注意力。催她趁熱把藥水喝下去,她嘗了一下,輕聲說,謝謝,太燙了。初木陽盯著她,笑了笑,低頭抓緊吃起飯,時間不多了。小邢轉身叫服務員拿來一只空碗,她要把藥水全部倒進去涼。她倒了一半,被初木陽阻止,她不解地抬頭望初木陽。初木陽解釋道,傻孩子,全部倒進去,冷得還是一樣慢!她想了一下明白過來,會心一笑,把手里的熱杯子放下。
快吃完時,她突然說了一句話:我一直都想做一個有個性的女孩子,可是,我太自閉了。說完,她打量著初木陽的臉。初木陽臉上卻沒反應,只是用眼睛鎮定了她一下,她卻像被初木陽發現了隱私似的,低下頭來。快速地,又抬起頭說,我們,走吧。
夜色使他們的對話變得舒展而濕潤。初木陽試探著問她,你的愛情不來陪你過冬嗎?
他很忙,特別是入冬。
噢,看來你的愛情只有春天,沒有冬天。
有了愛情,需要常常在一起嗎?
那是肯定的,女孩子需要在愛情里抒情的。
光有一個愛情,他能盡多大的責任呢?
有責任的,他必須營造一個抒情氛圍,讓女孩子茁壯成長,變成一個真正的女人。
我倒不這么想,愛情是有限的,不必勉為其難。
就是說他給你的愛情,不是你要的全部?
你的這種抒情,我不覺得很重要;對于一個女孩子來說,你太詩意了。
初木陽一時語塞,聽得出她對他的看法不滿。初木陽低頭盯著地面走。她穿了雙淺幫休閑鞋,腳上沒穿襪子,裸著腳面一小塊光滑的皮膚。她在行走,那塊皮膚上藍色的靜脈多么安靜。她步履輕盈、流暢,絲毫看不出將要和初木陽上床的局促。一個有家庭的男人,她的身心渴望這種安全嗎?初木陽盯著她的腳面,執意要找出隱藏在皮膚下面的果園。
電影太煽情了。幸福的小屋,偷歡的男女,盲女的內褲,指頭上的情欲……他們在虛造的幸福感受中笑得前仰后合。初木陽不會趁機親昵一下小邢的。這東西對初木陽,一個成年人,過過小動作的癮,他不稀罕。初木陽不想被這種隨意的行為消解了對實質事件的心理期待。張藝謀給盲女一個幸福感受,用虛妄營造了一個騙局,讓全國人民為她捏一把汗,全國人民怕這個騙局穿幫了,于是每個人都成了其中一個分子,邢蘇舒和初木陽也算是了,于是初木陽像個同案犯,要訂立攻守同盟似地,笑瞇瞇地進了邢蘇舒的幸福小屋。
既然是同謀,邢蘇舒引初木陽來到她的寓所,就沒有什么猶豫和不快。她看見了初木陽內心的不忍和愧疚。一個少女所能做出的主動、俏笑,有成人的韻味和少女的恬靜;她的言語透著孩子氣,但她的肉體告訴初木陽,她是經過深思熟慮的。她選擇一個屬于她的安全期。
女人的身體初木陽多少有點了解。以至于他們一而再、再而三地持續到達巔峰,沒有一點厭倦感。她的身體如同臨淵的花蕾,一個女孩子的健康一覽無余,越發讓人渴慕。開始還有一點痛,在初木陽廣泛的梳理下她輕搖起來,初木陽循著氣息吻過去,他就是要吻上她晶亮而柔軟的心。窗外的芭蕉葉突然無風起浪,初木陽一瞬間骨骼里一連串地驚嘆、緊縮。
隨著時光的流逝,初木陽漸漸地發現她身體里思想的地位。她不是那種沉溺于肉欲不辨方向的女孩。她在一陣迷狂之后,更多時候用她清潔的思想跟初木陽清談,交流著性、交流著男女之迷、交流著心靈里的隱晦。時常面露羞色,突然捂住下身,時常又童真爛漫地纏著初木陽的身子。她在一個異性的坦誠中找到了信任,得到了寬容。一個女孩子裸體面對一個男人,不知要經過多少次反復的羞愧,仍舊不可能改變這種天性,露出她的最美。在初木陽慶幸她把自己當作最親密的朋友時,初木陽也意外地聽到了她頭腦里傳出的吵鬧聲。也許這種聲音從來就存在著。對她,最集中的地方好像在辦公室。
你們辦公室有多少人呀?
十多個,幾個中年女人聚在一起,就吵。
有些爭吵你還是聽到心里去了。
嗯,這兩年我處在自閉中,我知道我快不行了,再這樣下去。最后,我硬是強迫自己走進人群。我很反感美容院發廊什么的,為了改變自己,硬著頭皮跟一個女同事去了美容院,我坐在她的身邊,看著她做頭發,聽她津津有味地嘮叨著。
乖,你有什么好怕的呢?
最初我真的好怕,因為我不是很愛虛榮,我想要真實,我現在改變多了。
嗯,你真的在變化。
不許笑我的。
乖,我只想你好。
我不想聽這樣的話。
為什么?
不說還好,說了好像在取笑自己,我喜歡你疼愛我的感覺。
那是真實的,你讓我煥發了一次呢。
我還是不想聽,那是你的事,與我無關,嘻嘻。
她的腿自然地跨在初木陽的肚皮上,初木陽怕她被這種新生的力量糾纏上,不忍她深陷其中。常常在這時,初木陽轉身下床。這次,初木陽沒來得及,她一下子就進去了,她的聲音從長發里冒出來:請你,別動,就這樣好嗎?
初木陽有點想笑。她想當然了。
不許笑不許不許……
初木陽無法不笑,因為初木陽沒有愛情。初木陽越笑越大聲,她無助地伏下身來,他倆扭作一團。初木陽驚訝于她的這種力量。初木陽終究要離開它,但需要她長久地分分秒秒地面對,直到她品味出這力量的虛無。
她靜下來,說,我們辦公室的幾個女人,都有三十多了,也有老公,可整天還在盤算別的男人,打男人的主意。有一次公司電話串線了,我聽到了她們的一次對話。一個說我剛發現一個臺灣的大金龜,可有錢了,你今晚打扮一下,陪我去酒吧。另一個說,哎呀,我不行,看我這樣子哪里拿得出手?一個說,晚上有燈光給你做掩護,不怕不怕。
兩個人大笑。聽聽,小邢感慨地說,有時我覺得來深圳真不知道干什么的,感覺自己受了傷害。
初木陽不想再敷衍了事,初木陽或許忘掉了最初創業的十年歲月。在別人眼里初木陽是個受了金錢誘惑又被物質傷害的人。他在無意中充當了貨幣的搬運工,成了社會衡器里一枚螺絲帽。后來初木陽累了,有點滑絲了,被震落了;邢蘇舒就像他要的詩意,她正好路過,初木陽被她撿到了,沉淀在詩意深處的初木陽燃燒起來,心靈喘息了,算不算是自我拯救呢?初木陽滑絲了,自己又把自己擰了上去,擰的位置變了,初木陽沒有成為原來的自己,當然也沒有成為別人的累贅。
想什么呀,你該回去了吧?
好吧,我會常來看你的。
話一出口,初木陽就覺得滑稽。小邢看出初木陽的自咎,明媚地笑開了。
我喜歡……我……
她用白皙的手指捂著初木陽的嘴,手指上殘余著體液的氣味。初木陽正要吻過去,她忙抽開了。她身體的白光被門一點點關了進去。他倆一個門里,一個門外。初木陽想跟她說什么來著,可是忘了。初木陽算個心靈奢侈的人嗎?門關了好久,沖涼房響起了流水聲。初木陽抬腳走人。
一個人想去哪兒喝兩杯。他的詩意可以用來下酒了。他一陣寒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