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慢慢走近的是任重遠。

    他是王耀武麾下一名團長。黃埔三期的王耀武，以善于打仗出名，率部屢建奇功。在淞滬會戰中，在吳淞口附近痛擊日軍；在萬家嶺戰役中，從絕壁上成功奪取張古山主陣地；在上高會戰中，打了一次出色的殲滅戰……

    由于王的部隊以善打惡仗硬仗著名，一系列戰斗下來，部隊折損相當厲害，需要進行大量補充。

    為了補充兵員，便選派了一部分骨干到后方接收新兵。作為部隊中堅力量的任重遠，毫無懸念地被上司圈定了。

    這樣一來，他是一舉兩得，一來可以接兵，二來可以回家探親。

    上司是否也是出于這方面的考慮，他尚未得知。

    回到家鄉，有一些人脈，諸事方便一些，對完成任務有益無害。

    前幾天，他回到家鄉。見到時常牽掛的親人平安以后，他才放下心來。

    可遇到空襲，他的心總是揪得緊緊的，擔心親人遭遇不測。

    原先，隔得天遠地遠，和家人不通音訊沒有辦法。目前在家鄉，空襲過后，不親眼看一看家人完好，哪能安心？

    這次空襲過后，他獨自回家。不知發生了什么意外，家人也不知去向。

    他忐忑不安地在黑暗中左顧右盼，等候到半夜，結果把多年未見的表妹和妹妹嚇了一大跳。

    聞知表弟的噩耗，任重遠攥緊了拳頭，指關節發出嘎崩響……

    清晨的校園，猶如打開了潘多拉魔盒。師生們緊張忙碌的身影一顯現，喧囂也隨之啟幕。

    晨讀時間，木房子的教室里已填充了幾名勤奮的學子。

    突然，水嫩粉白、讓人花眼睛的女生任湘源閃進教室，輕輕走到表姐面前，壓低聲音興奮地道：“表姐，胡老師在外面等你！”

    不知是她的腳步、還是說話聲音驚擾了她們，瘦小的女生江波燕抬起頭來，朝文淑祺戲謔道：“胡老師又要給我們的才女開小灶了。”

    “江波燕，哪個叫你不努力？就讓你羨慕嫉妒恨。”

    任湘源假裝兇狠地回應，靦腆的江波燕笑了笑，不吱聲了。

    “胡老師哪會跟我開小灶？我們都是他的學生，手心手背都是肉，他不會偏心的。他總是希望我們都有出息。”文淑祺淡定地笑著說。走了幾步，又回頭問表妹，“胡老師在哪？”

    “在操場邊呢。”

    別看文淑祺現在這么乖巧、清純得象毫無污點的白紙一樣，平時卻是一個不怕事的腳色。

    剛才，江波燕受到任湘源笑言奚落，看著文淑祺走向教室門的苗條身影，贊道：“大俠就是有大俠的風度和涵養。”

    眾人一聽，瞄一眼文淑祺，哈哈笑起來。

    文淑祺回頭掃一眼，擺出一幅波瀾不驚、事不關已的神態，晃出了教室。

    寬闊平坦的泥地上，鋪了一層河沙。

    操場邊，從淪陷區流亡內地、應聘到芷江師范任教的胡毅誠老師，看著報紙。文淑祺匆匆走近，向老師問好。

    胡老師目光離開報紙，急切地說有項重要任務要交給她!怕到教室影響大家自習，便在這里先征求她的意見。

    文淑祺覺得，恩師不僅對教學工作競競業業、積極組織學生參加抗日活動、而且還在報上發表文章、呼吁和喚起民眾抗戰。

    胡老師的文才，文淑祺更是佩服得五體投地，便也欲往這方面發展。志向被胡老師察覺后，在對其大加鼓勵的同時，說明僅有這方面的愛好還不夠，還需要多方努力。他循循善誘地說“不積跬步，無以至千里；不積小流，無以成江海”。就是說，學識不能一蹴而就，而要靠循序漸進、日積月累。

    最后，他鼓勵文淑祺：“‘心向往之，行必能至。’也就是說，你的心向往寫作，有了這方面的理想，只要通過不懈努力，就一定能夠成功。”

    這些話，文淑祺當成至理名言。

    為了寫作順利，肯定要掌握不少知識。于是，她把那些精美的詞句，單獨記到一個小本子上，不時翻看、默誦，牢記于心。

    幾年來，在胡老師的引導和悉心教誨下，文淑祺將“世上功名兼將相，人間聲價是文章”奉為圭臬，孜孜不懈地朝著自己的人生目標邁進。

    由于專注于此、胡老師言傳身教，再通過耳濡目染、積銖累寸，不斷錘煉自己善于觀察和對事物獨立思考的能力，文淑褀腦洞大開，才思敏捷、下筆成文的特點便顯露出來。

    芷江辦有《中央日報》（芷江版）和《芷江民報》等報紙。

    近水樓臺先得月，因為占有“近水樓臺”之先機，“得月”也便順理成章。

    通過將當地民俗不斷進行挖掘、整理，再經過胡老師修改潤色和大力推薦，她撰寫的一些散文作品，相繼由當地報紙刊登了。

    因而，她不僅對老師感恩戴德，對他說的話也是言聽計從。

    “胡老師，么咯任務？”現在，恩師欲交給自己任務，是對自己的莫大信任，更是鞭策與鼓勵，只是她擔心自己能力有限，任務完成不了而有負厚望，便急于想知道內容再予以衡量。

    胡毅誠看出了她的心思，微微一笑，說：“這事對你來說，實在是小菜一碟。”

    文淑祺已猜到了大概，故意說老師還沒告訴自己什么事，怎么就能判斷她能輕而易舉完成呢？

    胡毅誠便告訴了她。她心里釋然，欣然應允。

    胡毅誠含笑說：“算我沒看錯人，一找便準。”

    文淑祺謙遜地說：“老師不要這嘎夸我了——心中有不共戴天之仇，只是希望能早日雪恥！”　

    要招收新兵了!

    縣政府決定在有知識的愛國青年中廣泛宣傳發動，師范便成為了首選。校園內，已張貼多張告示進行“預熱”、曉諭廣大師生。

    這天，天氣炎熱，現場人潮涌動，氣氛異常熱烈。周圍百姓、不少單位工作人員、學校教職員工、學生等群體，云集于學校操場。

    臨時搭建的大會主席臺上，一位中年教師手持鐵皮喇叭筒，慷慨激昂地發表演說。

    “同學們：我們中華大地，狼煙四起……不少城市鄉村，慘遭日本侵略者**，民眾在日寇的鐵蹄下**……

    “而今，我們湖南不少地方已經淪陷……

    “從我們這里來看，大家也很清楚：在鬼子飛機的不斷轟炸中，人們惶恐不安、度日如年——尤其是敵機來臨之際，聞聽那令人毛骨悚然的警報聲，感覺就像達摩克利斯之劍懸在頭頂……人們挈婦將雛，無論耄耋老人、還是蓬頭稚子，都不得不在恐懼之中疲于奔命……

    “目前形勢危急，我們已面臨著國破家亡……

    “同學們，在山河破碎、民不聊生之際，我們莘莘學子怎能袖手旁觀？怎能置家國大義于不顧？！怎能不以一腔熱血捍衛國家的尊嚴、拯救黎民于水火？……

    “古人云：皮之不存、毛將焉附？覆巢之下，豈有完卵？也就是說，有國才有家，國才是我們最大的家！

    “值此民族存亡危急之秋，時不我待！日寇不容許我們過安寧日子，在面臨亡國滅種的時候，作為炎黃子孫，男兒何不帶吳鉤，收取關山五十州？

    “目前，抗戰形勢日益嚴峻……國家有難，好男兒應有凌云之志，敢于為國家、為民族拋頭顱、灑熱血……

    “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同學們，為了無愧于烈祖烈宗，我們再也不能等待觀望了！勇敢奔赴到抗戰第一線去吧！

    “祖國召喚我們，民族需要我們！”

    ……

    這位慷慨陳詞者，就是胡毅誠老師。

    他的語速，時而舒緩時而急促，時而低沉時而高亢，一時向世人訴說著惡魔的殘暴，一時如警鐘長鳴、沖鋒號吹響、炸雷轟頂……

    一番話擲地有聲，人們側耳傾聽，聲聲震耳。

    這是當地一所等級較高的學府。

    獲悉在此招兵，任重遠也想了解一下家鄉人的抗戰態度，帶上杜錚來到現場。

    在他的連排干部當中，仍然有不少目不識丁者。因此，任重遠奉令回鄉時，帶上了具有高中文化的排長杜錚。

    近年，縣城飽受日機轟炸之苦。通過抗日救亡的歌曲、戲劇、報刊，以及進駐的大量軍事機構展開宣傳，掀起了抗戰熱潮，廣大熱血青年義無反顧地投身到保家衛國的滾滾洪流之中。

    被中國陸軍大學擠兌到這鄉下以后，雖然校舍簡陋，生活艱苦，但師生們都有一股昂揚向上的進取精神。

    這里的教師，大多是象胡毅誠一樣，家鄉淪陷、流亡內地、富有愛國熱情和教學經驗的知識分子。因為抗戰，他們與學生結緣，不僅噓寒問暖、關懷備至，還竭盡全力言傳身教。因而，雙方關系非常融洽。

    學校的教育，都是圍繞抗日活動進行，如教育大家要保家衛國，為驅除日寇出力。《大刀進行曲》《義勇軍進行曲》等抗日救亡歌曲，整日不絕于耳……

    這時，全場爆發出雷鳴般的掌聲和歡呼聲。

    原來，胡老師已演說完畢。

    突然，一位漂亮女生跳上了講臺，從胡老師手中接過話筒，激動地高呼：

    “同學們，我們平時總是喜歡講‘國家興亡，匹夫有責’！而我們關心國事、發憤讀書，就是為了拯救我們的國家！而今山河破碎、民族危亡，連蘇聯、美國盟友都來幫助我們，我們還能眼看著大好河山淪喪嗎？

    “記得‘鑒湖女俠’秋瑾有詩云：‘金甌已缺總須補，為國犧牲敢惜身’‘拼將十萬頭顱血，須把乾坤力挽回’‘一腔熱血勤珍重，灑去猶能化碧濤’……

    “同學們，我們都有一腔熱血——把我們的熱血，灑在為國家獨立的最前線，才能無愧于炎黃子孫！……

    “同學們，大家一起到前方去，打——鬼——子！”

    這情形，猶如鍋中燒開的沸水，被再加上了一把柴。頓時，會場響起一片震天動地的口號。

    人們的熱情，就如這天氣一樣火熱。

    會場氣氛熱烈，任重遠二人也聽得毛細血管迅速擴張，熱血滾涌著直往全身各個部位鉆。

    人們的情緒稍微平靜，這位女生又帶頭唱起了歌：“起來，不愿作奴隸的人們……”

    這抗日救亡歌曲一起頭，臺子底下應和著互動。

    在事關民族大義面前，這些慷慨激昂的詩句和氣勢磅礴的話語，從他們口中噴薄而出，猶如萬馬奔騰、黃河怒濤、大海狂嘯，以雷霆萬鈞之勢，久久回蕩在校園的各個角落……

    國家的前途命運、民族的生死存亡，牽動著每個人的神經！

    國有難，邦有危，我輩學子自當投筆從戎……

    學子們群情激奮，紛紛揮動手臂，高呼保家衛國、驅除日寇的口號！

    時代讓人們別無選擇！

    中華兒女愛國為民的拳拳之心，天地可鑒，日月可表。

    國家的利益、民族的存亡高于一切，這里仿佛吹響了為民族找回自信和尊嚴的號角！

    一時間，勇于擔當的莘莘學子血脈僨張，保家衛國的熱血沸騰，紛紛要求投筆從戎，奔赴前線殺敵！

    人們的情緒爆表……

    看著、聽著，杜錚想不到在這女子俊美的外表下，骨子里還掩藏著這么頑強的一腔報國熱血，輕聲贊許道：“長官，這女子不簡單，真有一股‘鑒湖女俠’的豪爽勁兒！”

    任重遠微微一笑，其實他已在心里多次點贊了。

    原來，那豪氣干云的女子，就是任重遠的表妹文淑祺。他覺得，表妹能有今天的出息，說明大家的心血不枉費。

    那天胡老師交給文淑祺的任務，就是配合這次征兵活動。

    眼前，招兵報名處，已是人頭攢動，被熱血青年圍了一層又一層。

    黑鴉鴉的人群中，突然傳出了激烈的爭吵。

    剛才，大家還飽含一腔熱血報國；現在，立馬出現了不和諧音，就如同靚湯里掉入了老鼠屎一樣。

    杜錚前去一探究竟。

    他好不容易擠近了摩肩接踵的人群，只聽一個激憤的女聲壓過了亂紛紛的嘈雜之音：“……為什么只收男生……難道我們就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國家淪喪、百姓遭殃？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人民流離失所、生靈涂炭？……我們幾次報名，為什么都被拒之門外？……難道女生就不能保家衛國？……”

    杜錚看到，這就是剛才那位“女俠”。

    原來，文淑祺和任湘源、江波燕等一群女生，擠到了一處報名臺前，要登記入伍。因為被拒絕了，她們便厲聲譴責工作人員，大聲抗議。

    早先，文淑祺她們送走了胡大林等一些校友入伍。后來，聽說他加入了遠征軍赴緬甸作戰。剛才，又有單又禮等一些男同學被招收了。

    往先，同學們湊在一起盡是討論時局、畢業后的去向問題。文淑祺心安理得地認為，在后方作些服務工作，也極大地支援了前方抗戰。

    二哥罹難后，她覺得不上前線打鬼子，無法對得起死去的親人。演說完畢，她按捺不住一顆狂跳的心，蠢蠢欲動。

    本來，她已多次看過征兵告示，注明只招男生，可她心懷仇恨，心情激動地想趁熱打鐵，邀上一群女生，也來到報名登記處。

    聽過她滿腔熱血的演說，覺得她忠勇可嘉，工作人員只好耐心地向她解釋。

    而今，抗戰形勢緊張，男生實現了報國的理想，而自己這群金釵……

    于是，她以高過一浪的聲音，繼續鼓動如簧之舌申辯：“……現在國難當頭、民族危亡，在這種形勢下，我們怎能安閑地讀書？怎能不希望為國家出力……而你們卻這樣！……我們空懷報國之志，只能在家鄉做些支前的工作，卻不能上前線真刀實槍地和鬼子拚殺……難道戰爭真的讓我們女生走開？……大家給評評理看，這是不是十足的重男輕女？——真乃‘漆室空懷憂國恨，難將巾幗易兜鍪’……這是為何？為何？……”

    她怒氣沖沖地質問，隨同的女生也連珠炮似地詰問，一時沸反盈天……

    原來是這么回事！

    杜錚深為女子的豪氣所折服。他擠出人群，返回向團長作了說明。

    這次，與一般女子有云泥之別的文淑祺，給杜錚留下了深刻印象。他想結識這漂亮才女，便再次擠入涌動的人潮中。

    見有名軍人欲往人叢里擠，還向報名臺那兒探頭張望，被眼尖的單又禮發現了。

    個子較高的單又禮已報名通過了初審關，他疑心這人懷有不可告人的目的，便暗暗傳遞消息，示意高五斤等同學，大家組成人墻，將女同學層層圍住，硬是把杜錚擠出了圈外。

    文淑祺的理想未能實現，情緒低落。從學校返回縣城，一句話也不說。任湘源千方百計想吸引她開“金口”，然而，她卻緘口結舌。

    回到家，丟下書包，奔進房，悶聲不響地將身子摔在床上，眼睛瞪著天花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