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來之人
作者:
ran.t 更新:2018-06-24 14:51 字數:5573
曾衍長一回谷,伏虛馬上趕去匯報情況。出了幻谷就用不了“語音鈴鐺”,曾衍長隨代表團出訪的又是國外某個大型封閉式文化基地,事關機密,用上了強干擾,一般通訊設備根本不能用,如有要事,經過申請,才能到專門的聯絡部打電話。曾衍長滿以為離開六七天,有伏虛、歐陽、宇文盯著,諒無大礙,豈知剛回幻谷就碰上了情緒鼎沸的作家群。
他心中自悔大意,被甘愿等抓住機會推波助瀾,打亂了布署。他先出了張告示,表示該發的獎金會足額發放,還要把唯恐天下不亂的冒名者查出來,嚴懲不怠。過謙、莫淵、許有清等眾作家半信半疑。然而次日,一二三等獎得主便領到了獎金,十個優秀獎也拿到了精美的紀念品。真金白銀到了手,許多人都不再追究,唯有過謙等少數幾人仍堅持請曾衍長說明,是否真有人違背他的本意用“語音鈴鐺”騙了伏虛?如果有,這個人是誰,有何憑據?
曾衍長明白,過謙等幾個咬得很緊很難纏的,在乎的不是錢,是早前曾被輕侮。他把過謙等人請到辦公室,另邀了甘愿、綠萍、魏晉列席,以示開誠布公。伏虛自然也在。他當著大家的面讓伏虛把那枚闖了禍的“語音鈴鐺”提取出來,重新播放一遍。
就聽一個洪亮動聽的男中音吩咐:“近來谷中資金緊缺,獎金發放方案要做調整。特等獎四百九十九萬,空缺。一等獎過謙,獎金三千……”
聲音還在繼續,室內幾人面面相覷。這男聲明明就是曾衍長,但仔細聽來,又有那么點兒細微的不同。曾衍長打個手勢,關掉錄音,辦公室里一片寂靜。
曾衍長掃了眾人一眼說:“我留給伏長老的‘語音鈴鐺’不翼而飛,伏長老聽到的卻是一派胡言。你們有沒有聽出異樣?”過謙遲疑著說:“乍聽酷似,細聽語調有些奇異,好像……小學生讀課文,字正腔圓,但不自然。”曾衍長贊道:“說得對。問題就在這里。你們什么時候聽我這么字斟句酌地說過話,每一句的尾音又這么僵硬?”他同時也暗中對過謙做人的公道頗為稱賞,雖明顯不是一派,卻能就事論事、稟公直言。
伏虛見他一副胸有成竹的神氣,問道:“您是不是猜到了肇事者?”
這句話是大多數人都想問的。大家眼巴巴等曾衍長揭開謎底,他卻笑向甘愿說道:“甘老師想必已經心中有數。”甘愿一笑說:“就不知道和曾谷主猜的相不相同。”曾衍長在室內來回踱著步說:“做這事的人,必然對我、對幻谷不滿,也想看作家們生氣懊惱,他幸災樂禍。這個范圍可以縮得很小。再者,他又有特異的能力模仿我說話,連伏長老都能騙過,此人應該呼之欲出了吧?”頓了頓說,“幻谷中曾有個復讀機器人……”
過謙一拍大腿說:“我知道了!小復讀被打殘,‘尸體’被小童掠走,它的復讀芯片也就到了小童手上。他要借此生事,趁曾谷主接到通知臨時出谷,便來興風作浪。”甘愿早已料到,余人這才恍然。大家想想前因后果,果然若合符節。連綠萍也覺得有理,否則曾衍長平空的出爾反爾,白送給她們這邊一個大把柄,于情于理,都說不通。
幾名作家有的向曾衍長道歉,有的憤憤地說不能任由魔童看大家笑話。曾衍長向伏虛使個眼色,示意他讓魏晉表態。伏虛不想從命又不敢抗命,索性作走神狀,假裝沒看見。曾衍長眉頭一皺,只得自己問魏晉說:“魏長老,大伙兒都說魔童非除不可,你意下如何?”魏晉笑笑說:“谷主是怕我因私廢公嗎?”曾衍長笑道:“你在三大長老中年齡最大,德高望重,小童從前又是你的仆人,程序上是要征求你的意見。”魏晉呵呵一笑說:“程序走完就行了。幻谷的決策向來輪不到老朽置喙,谷主突然如此抬愛,魏晉愧不敢當。”曾衍長對他原有幾分忌憚,也就不再過分相逼,笑著說道:“連主仆情深的魏長老都同意,本座就可下決心除掉這個大患了。”
甘愿問道:“你打算怎么做?”曾衍長眼中精光一閃:“引他出現,聚而殲之。”
三天后的晚上,伏虛與胖胖的伏妻結伴而行,走到后山。松濤陣陣,夜鳥啼鳴。伏虛眼觀四路說:“你倒是走快一點呀!都怨你,一路磨磨蹭蹭,這會子還趕不到家。”伏妻假意大聲回嘴:“你不說你又傷又病,一步三喘?要不是我扶著,怕天明還到不了家呢!”伏虛說:“下回定做一個拐杖,省得你啰啰嗦嗦的。”
忽的傳來一陣“吱吱吱吱”尖利的笑聲,一時在南,一時在北,剛剛在東,轉眼又西,竟似四面八方都有他在活動。伏虛、伏妻心道:“走了半天,總算把你等來了!”兩人互相靠近,緊張四顧。
伏虛眼睛一花,小童已立在面前。他笑嘻嘻地說:“伏長老,你還沒死嗎?”伏虛退開半步說:“托你的福。”小童笑道:“我福氣大,不僅有人送死,還附贈肥豬一口。”說著瞟了眼伏妻。伏妻又怕又氣,臉色鐵青。小童笑道:“怎么你的臉比我還青?咱倆比比。”他把一張慘白中透出青氣的臉孔直湊過去。伏妻嚇得銳叫。
“呼”的一聲,曾衍長連人帶掌,壓了過來。小童“咦”了一下說:“原來你們在釣魚!”腳下一彈,到了松林邊上,雙臂向后一吸,隨即往前一送,千萬枚松針如漫天暗器,同時射到。曾衍長掌力一收一放,松針匯聚成一柄利劍的形狀,掉頭刺向小童。小童雙掌齊出,“利劍”節節斷裂,松針下墮如雨。
小童笑道:“曾衍長,我們交手兩次,我打不過你,你抓不住我,一點也不好玩,還是后會有期吧?”曾衍長冷冷地道:“說得輕巧。你假傳號令,挑撥離間,擾亂幻谷,這幾條罪名可比你殺那些機器**重得多了。”小童笑道:“我就喜歡大家恨你,也喜歡看大家為了獎金著急上火,不可以嗎?”曾衍長冷冰冰地說:“你真當我拿你沒辦法?”小童笑道:“你還有什么殺手锏?”
他一個“锏”字尚未說完,身形一晃,從伏虛、伏妻之間極窄的空隙間穿了過去,發足便奔。前面一人攔住,一身銀紅披風,傲立風中。小童臉色微變:“還有埋伏!”跟著格格一笑,“兩大高手圍捕,真看得起我!”他雙掌叉開,十根手指陡然長了幾十倍,章魚須般掄了過去。甘愿微微冷笑,不閃不避,反而迎了上來,也不見她抬手提足,已越過了十指,欺到小童身側。兩人進退如電,以快打快,一團黑影夾著一片銀紅,愈轉愈急。十根手指在外圍忽伸忽縮,忽抓忽捏,時軟時硬,骨節發出“咕咕”響動。
過謙、魏晉等從暗處走了出來。過謙看二人斗得難解難分,不禁捏了把冷汗。
“啪啪”兩響,二人分開,小童雙手手背上兩處傷口,綠色液體涌出。他收回十指,碧油油的指甲猛漲丈余,如刀如槍,如劍如戟,刺向甘愿。甘愿不怎么防守,常常以攻對攻,反擊過去,凌厲狠辣。曾衍長從后襲擊,拳勢激蕩,發出“轟”的一聲破空聲。小童緩不出手應付曾衍長,頭部一偏,一頭黑發變成海藻般一張大羅網,”唰”的纏向曾衍長。曾衍長時攻時守,滴水不漏。一時間三人拳風振烏發,掌影沖綠甲,風聲凜冽,勁氣圈子越擴越大。過謙、魏晉與伏虛夫妻連連退后。
這四人中又數過謙的心情最為復雜。他盼望甘、曾得勝,幻谷從此不必提心吊膽,又感念小童當日舍身相救,怕他受到致命一擊,一顆心七上八下。
小童力敵二人,漸漸后繼乏力,看準了側翼的空兒想跑。剛一動念,又有一人預先堵住退路,卻是綠萍。小童至此始有懼意,知道今天對方是獅子搏兔用全力,想要活著離開,怕是難了。
他心神一分,十個指甲尖兒被甘愿雙手抄住,用力折彎。十指連心,他雖是機器人,當初設定具備人類的各種感覺,當下疼得怪叫。甘愿毫不留情,邊折他指甲邊往前推進,“喀喀喀喀”,一眨眼已折到了指甲根。小童急痛之下,叫聲“ID紛紛”,吐出口中幾十顆牙齒,化作幾十個小童,一齊發狠厲叫,聲震山谷。
曾衍長掌力一凝,火苗順著他手燒上了小童長發,瞬間燒到了頭上。小童顧不得腦袋著火,前拒甘愿,后擋曾衍長,邊打邊叫:“你們會以多欺少,我就不會嗎?”打個唿哨,幾十個分身撲了上來。曾衍長笑道:“我們的確人多勢重,你這些卻是虛影,好比一個人注冊了一堆網名與對頭罵戰,聲勢洶洶,其實唬人而已。”身子一搖,也變出了幾十個分身,以虛對虛,以實對實。小童驚訝:“你也會分身?你又不是機器人,你……你是……”
曾衍長急于取勝,使出絕招,不料小童智商極高,竟看出了他的秘密,忙加緊打壓,不讓他有機會說半句話。甘愿不理小童分身,只盯著本體攻擊。世上高手,或是勁力厲害,或是招式奇幻,她卻二者兼俱,每一掌都發出與空氣摩擦的“劈啪”火花,內勁強橫,不亞于曾衍長;招式則華麗端嚴,千變萬化,使人目不暇接。
綠萍在旁,拋出一條符碼和數字組成的青色細線。小童驚道:“IP總線!”綠萍道:“任憑你注冊多少個網名,都逃不過IP地址的搜索!”
細線飛過去變成鼠標箭頭,見到假小童就是一戳,“啪啪啪”一串泡泡炸裂聲,小童的分身消失殆盡。
小童恨恨地看著眾人,忽然身子疾轉如陀螺。曾衍長、甘愿左右監視,嚴陣以待。小童轉到極快時,鼻腔中被甩出了兩縷黑氣。黑氣上升,合為一股,化成人形。地下小童的身體倒了下去。
曾衍長喝道:“陰靈想舍棄身體逃逸!截住它!”甘愿出右手,曾衍長出左手,綠萍、魏晉各出武器,四道銀光如鏈條般將那黑影鎖住,僵持片刻,拽了下來。
過謙好奇上前,甘愿忙說:“別靠近,這就是魔童體內的邪氣,見人即附。”過謙止步。曾衍長向伏虛一看,伏虛立刻掏出預先準備的激光手槍,對準了被光鏈套牢的黑影連開了七八槍。“嗤嗤”聲中,黑影由黑轉灰,由灰轉白,又轉成透明,終于隨風散去。四人各收銀光,曾衍長笑道:“大功告成!”
魏晉快步走到小童身邊,把他托在懷里。小童面色回復了紅潤,瞳孔變綠為黑,一層青氣褪盡。過謙跑來一看,十分喜悅:“魏長老,小童恢復純凈了!”魏晉面色悲戚。過謙一愕:“怎么了?”曾衍長在旁笑道:“純是純了,‘恢復’就未必。它的生機與陰靈混為一體,陰靈散了,它也就油盡燈枯了,眼下只是回光返照。”
過謙矮身蹲下,看著小童俊秀的臉龐。小童頭枕在魏晉膝上,眼前是魏晉、過謙兩對關切的目光,心口溫暖,面露笑容:“先生,過兄,謝謝你們,小童拜別!”他想掙扎起身,中途又跌了回去。他自嘲地笑笑,勉力抬起雙手,一個揖未曾做完,手已軟軟地垂了下去。
小童死后,幻谷張燈結彩,很是慶賀了一番。眾作家晚上不必困守宿舍,任意散步游玩,真比什么都開心。曾衍長指示歐陽早,把擊殺小童的視頻在《云彩鏡象》上反復播放,名義上是大快人心,并令作家們安心,實質上是刺激魏晉,想讓他意冷心灰,退出幻谷。
過謙深知曾衍長是在光明正大地報私仇,要把長期不合作卻位居顯要的魏長老逐走,這天買了些吃的,特地到魏晉家探望。魏晉微笑著招呼他坐,親自斟茶。過謙起身雙手接過。魏晉看了看吃的,也不推辭,當場拆了一包零食待客,余下的營養品叫Y們收到柜子里。
過謙說了些安慰的話,魏晉笑道:“你當我不知道曾谷主的用意?不過我是不會走的。”過謙松了口氣說:“您這么說我就放心了。我就怕您中了計,撒手退出,幻谷的君子又少一位。”魏晉心下感動,溫言道:“有些文人順風順水時浮躁輕狂,一遇挫折,即刻崩潰。這不是我的風格。我自問老骨頭還硬,扛得住高壓。過謙,患難見人心,偌大的幻谷,除了甘老師讓綠萍給我發過‘語音鈴鐺’,唯有你一人過來看我。你我也算忘年之交,外加時機緊迫,有件事我就和你說了吧。”他示意幾個Y退出門外,低聲道:“其實我也不是這個時空的。”
過謙驚了下說:“您也是從過去來的?哪一年?”魏晉搖頭說:“我是從未來穿越來的。”過謙更是驚詫:“您是未來人?”
魏晉點點頭說:“我們的時代技術更加先進,不僅時空管理局,就是一般大型企業,只要有國家的許可證,都有能力傳送人類回到歷史。我曾親眼見過唐風宋韻,明清更迭,大漢的雄風讓我血熱如沸。秦和隋兩個一統天下、二世而亡的流星王朝又是那么發人深省。你不會想到,隋朝是個多么繁盛的了不起的朝代。隋富唐強,沒有隋代的積累,唐代沖不到那么高的巔峰。”過謙悠然神往:“只恨不能去感受一下!”
魏晉又道:“我還發現了一條規律,凡是統一全國、結束分裂的王朝,壽命都短,如秦、西晉、隋、元,而這些王朝的后一個王朝,除東晉外,享國都很長久,還特別強大,如大漢、大唐、大明。你道是為什么?只因為一統天下的王朝志得意滿,迷信武力;繼起的王朝就吸取教訓,與民休息。百姓是很可憐的,你稍微對他體恤一點,他就還你一個盛世。”過謙擊掌感嘆:“一針見血!”魏晉笑道:“去了那么些朝代,還是魏晉風骨最得我心,我本來就姓魏,游歷以后就改成了現在的名字。”
過謙想到平時種種說:“您見識過文明高度發達的未來,又目睹了歷朝歷代的得失,難怪把一切都看得那么淡。”魏晉給他續水,一邊說:“你也可以做到,只要你記得你是局外人。你我一個來自過去,一個來自將來,本來就不會長期屬于這里,你這孩子,以前還是太愛較真了。”過謙笑道:“經歷了這么多事,又成天被莫淵那家伙洗腦,我覺得我好像沒那么躁進了。”魏晉微笑著說:“看得出來。比如上次特等獎空缺的事,大家推你上臺發言,你就沒有煽動大家做不理智的事,有理有據,不亢不卑,說得很實在,也很冷靜。在當時那種情況下,頭腦不發熱,不是一般人做得到的。”過謙笑道:“您都說得我不好意思了。”魏晉笑道:“過謙,過謙,不必過謙。”笑了一回,他又說:“我來幻谷是帶著使命的。在未來的記錄中,幻谷會在今年毀滅,半點不留,原因成謎。”
過謙大吃一驚:“毀滅?為什么?”魏晉喝了口茶說:“正因為想知道為什么,技術一成熟,我就自動申請來查探真相。我先到各個朝代游覽,增加經驗和學識,又偽造了一個身份,傳送到這里,憑我的努力,在老谷主去世前一年當上了長老。當然,查訪只是主因,我也想體驗一下這注定要消失的文學圣地、文采風流。”
過謙問他:“您查到什么了嗎?”魏晉感慨地說:“該查的沒查到,卻被我發現了另一件事。我好心辦壞事,實在對不起甘愿。”過謙忙問端詳。魏晉欲言又止,出了會兒神才說:“事涉**,不提也罷。我只是提醒你,幻谷存在的日子不會太久,你要好好享受當下,別介入是是非非。有可能的話,多做些記錄,保存些圖片,看能不能設法帶回你的時代。我也收集了不少資料,就算查不到幻谷覆滅的原因,只要資料帶得回未來,就能再建一個新的幻谷!”過謙說:“您的一片苦心,天公一定成全!”魏晉笑笑說:“今天的談話不傳六耳,切記不能讓任何第三人知道。”過謙鄭重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