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謎讖
作者:
黑水書生 更新:2018-05-22 10:41 字數:4445
雪終于停了。孟繁章師徒用了年夜飯,杭劼師徒也喝了碗小米粥。大家收拾停當,守歲之前還是往杭劼房中坐了一回,才同去包了些水點心,年初一五更時吃了,杭劼師徒二人也各吃了兩個,不在話下。
用著孟繁章最好的傷藥,又有常彪、高嵩、侯勇、方永誠四人輪番照料,且少年人皮肉傷本也恢復得快,杭劼師徒的傷一日好似一日。轉眼便是上元佳節,京里舊例是自正月初八到十七整整十夜燈火不息,山下集市雖遠遠不及,前幾年陸凇也曾央了師父帶他去逛,看燈猜謎倒也有趣。如今杭劼師徒已能和大家一桌吃飯,然畢竟尚未全好,眾人也沒有提及下山之事。早飯方罷,孟繁章便命侯勇、方永誠去取核桃仁拌糖為餡,用糯米細面滾元宵來。陸凇隨師父回房,剛開了一局棋,就見二師伯興興頭頭過來,一面笑道:
“小師弟,你倆都想個燈謎,盡早寫來給我!師父說了,晚上咱們吃元宵猜燈謎,要咱們每人寫一個,不得代筆!我來告知你們,能沾沾你們的文氣,也是好的!”
“燈謎又不是作詩,猜得通便是了。二師兄心思靈活,只管隨意寫就好。”杭劼淡淡道,說罷又落上一子。
高嵩無奈搖頭,向陸凇笑道:“你看你這師父,我是不指望找他提這個醒了!”
“確如我師所言,”陸凇黑子一落,應道:“二師伯,燈謎不拘雅俗,信手拈來就好。旁的不說,就說‘遠看山有色,近聽水無聲。春去花還在,人來鳥不驚’這幾句,誰聽了不覺明白如話?可它已然正是個好謎。”
“哎?你這一說,我倒有了點想法!”高嵩一笑,向二人道:“也是我們在軍中久了,身旁多是兵器,大正月里要猜這些,聽著到底不像,這才想跟‘風雅’靠靠邊。我得趁熱打鐵,先去寫出來了!”話音剛落,師徒二人便見他風也似地去了。
晚飯后,常彪、侯勇剛把碗盤收拾停當,高嵩便將一盞六角圍屏燈拿進堂屋來,擺在八仙桌上正中。方永誠端了元宵過來,眾人見了屏上粘的燈謎,都去爭看,哪還留心許多。孟繁章見狀,伸手輕敲了兩下桌子,向眾人叱道:
“你們急甚么?又不是小兒!七嘴八舌說了,還有甚么意思?老二去拿紙筆,你們都去猜了,各自寫在紙上,交到我這,都猜對且最快的,我有獎賞,大正月的,也好圖個彩頭!”見高嵩拿了文房四寶來,孟繁章又道:
“你們猜罷!我也寫一個。”
沒過一會,陸凇先寫好了,便即起身,待要呈與太師父時,可巧正見他擱下筆。卻見太師父揮手示意他坐,又向眾人道:
“我這燈謎是打一玩物,燈上也粘滿了,就念給你們罷。你們一并寫上便是,都寫好了再給我。”孟繁章說罷,口中念道:
“能使邪祟魂散飛,紅袍勝火氣如雷。縱聲喝敵肝膽裂,俠骨丹心死如歸。都聽清了罷?”
陸凇聽得明白,立時提筆在最右寫了“爆竹”二字。孟繁章見眾人盡皆點頭應了,立起身來要猜燈上的,卻見陸凇又要起身,忙向他道:
“且慢!寫完的都折好再給我!我還沒猜呢,看了謎底我還猜個甚么勁來?猜完給我的就吃元宵罷,別一會涼了!”說罷,孟繁章便坐了,自吃了一口元宵。
陸凇依言折好謎底,這才呈與太師父。回身只見師父也正走來,不由會心一笑。杭劼剛剛坐定,便見二師兄擱了筆。不多會,見方永誠、侯勇也都吃起元宵來,常彪一跺腳,抓筆胡亂寫了一通,也折了交與師父,才端起碗來。
孟繁章接過常彪猜的,無奈搖了搖頭,隨即向眾人道:
“我也來猜猜你們的,看看咱們誰猜中的多!老二,把燈拿來我看。”
眾人聞言放下碗,高嵩起身拿了燈放在師父近前。孟繁章只見眼前是個字謎,謎面只“落湯雞”三個字,看這字張牙舞爪,歪歪斜斜,除了大彪,合席也沒第二個。他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口中道:
“‘落湯雞’,打一字,這能是甚么?有人猜中了么?陸凇最先猜完,你倒說說看。大彪,要是都說你做得不通,我可真要罰你了。”
“大師伯,謎底是‘酒’字罷?”陸凇聞言,向常彪問道。
常彪笑道:“正是,”他見小師弟也在旁略略點頭,便向師父笑道:
“師父,小師弟多半也猜對了,‘申猴酉雞’么,我這字謎不算不通了罷!”
“真沒看出來,你這混小子還能記住點東西啊!我都沒往那想!”孟繁章笑罵道。眾人聞言,亦是大發一笑。孟繁章轉燈看時,上面寫的是:
身自端方骨鯁硬,心存圓融如明鏡。腹中文墨何須多,言說處處信皆應。打一用物。
孟繁章念完謎面猜道:“是硯臺罷!”
“不是銅錢么?”常彪一個元宵尚在口中,忙咽下問道。
“是硯臺,”高嵩笑向常彪道:“大師兄,身自端方,心存圓融,這是外方內圓,你怎么猜成外圓內方了?到底是師父,一猜就中了。”
“就你會說話!”孟繁章一面說,一面轉燈念道:
“立時不及坐時高,一年四季穿皮襖。動身點點梅花落,忠心耿耿咧嘴笑。打一家畜。這是狗?”
侯勇點頭應道:“是。”
孟繁章聞言,點了一下頭,又轉燈念道:
“不誦兵書誦佛經,豈敢一時忘眾生。何惜夜沉力不濟,焚身自成大光明。打一用物。老四,這是油燈罷?”
“師父,是佛前海燈。”方永誠雙手合十,應道。
“你這字倒是長進了些。”孟繁章面現贊許,手上又去轉燈,口中念道:
“聞雞起舞勤用功,赤膽少年志不同。東征西戰為守土,晚來浴血隱山中。打一景物。”杭劼的柳楷,他豈有不識?孟繁章剛念罷,便向杭劼道:
“嘴上還沒毛,口氣倒不小!竟拿這個做謎底!是太陽罷!”
見杭劼只淡淡點了一下頭,孟繁章“哼”了一聲,賭氣也似撥了一下燈,映入眼中的,是齊齊整整的顏楷:
初一初二它才生,十五十六年方輕。命盤未及三十整,二十八九向陰城。打一景物。
孟繁章照舊念完,叱道:
“都這么敢寫啊!你師父敢出個太陽,你小子就出個月亮!我沒說錯罷!”
陸凇聞言,抱拳應道:“確是月亮。可徒孫并未和師父商量過。”
“誰管你們商不商量!我那條謎底是爆竹。”孟繁章一面說著,一面拆眾人謎底去看,內中只杭劼、陸凇二人全猜中了,高嵩猜錯了一個,常彪猜錯的最多。因向陸凇道:
“哼哼,燈謎果然是文人的玩意,書生小子猜這些當然又快又準。我倒想問問,你想我賞你甚么?”
“如若……蒙太師父允準我留在這里,陸凇別無所求。”陸凇起身抱拳道。
孟繁章雖毫不意外,臉色卻仍微變了下,叱道:“小兔崽子,你別得寸進尺!”
眾人見了,俱各小心解勸。獨杭劼略顯無奈,陸凇神色黯然。孟繁章見狀,向眾人道:
“不早了,散了罷。”眾人聞說,各自散了。
天上月色正好。杭劼見陸凇并未留意,不由心下暗嘆,便一面往西廂走,一面向陸凇道:
“凇兒,師父這有個字謎,你猜猜看?”
陸凇聞言停下腳步,點了點頭。
“聽好。我這謎面是‘八角樓旁水成雙’。”
陸凇略一沉吟:“師父!這字謎,凇兒回敬都不能了!”
“知道你猜著不費力,沒錯,就是‘凇’字。”杭劼繼道:“凇兒,你命中多水,雖主天資穎悟,但也極易失之于寒冷。三點水是水,兩點水是冰,你壬水偏取了這個名,表字也是跟名走。為師愿你常懷濟世之志,潤物之心,真如此時,你心中自會不憂不懼,安樂長存了。”
“小師弟,師父叫師侄過去。”陸凇未及回言,便聽到四師伯的聲音。回頭看時,四師伯已在他身后了。
見陸凇隨四師兄去了,杭劼便慢慢往西廂踱去。心內自忖道:
“師父所作爆竹,乃一響而散之物。二師兄作的硯臺,聽去竟生應驗之感。四師兄所作海燈,更是長年煎熬,光亮微弱。凇兒以月制謎,一發變化無常,又兼陰晴無定。今日本是上元佳節,如何多用不祥之物為戲?都還不如大師兄胡亂作的,總好過一謎成讖罷!”想到此處,杭劼只覺煩悶,心中悲戚頓生。開門舉頭回望,月光竟也慘白,不復方才之態。
杭劼回至房中掌了燈,取了執瑯,調弦下指,口中吟道:
“世事奔忙,誰弱誰強,任我疏狂狂醉狂。百年呵——三萬也六千場。浩歌呵——天地也何鴻荒。
天有酒星地酒泉,天地愛酒無虛傳。不妨一斗需百錢,飄飄醉舞飛神仙。及時行樂也當留連,人生不飲也胡為然。
東流不返也——那流何長,紅顏白發也——那催何忙,好懷呵對酒——也愁相忘,題詩呵自嘆——也成疏狂。浩歌撫景悲斜陽,斜陽,量寬滄海盛汪洋。怡情風月無時常,糟堤筑就也——那流瓊漿。
白酒呵——初熟山中歸,黃雞呵——啄黍秋正肥。高歌取醉欲自——慰,起舞落日爭光——輝。吁嗟呵——兔走也,陽鳥飛。林泉呵——樂隱也,人知機。瑤琴一曲,也摩金徽,金徽。
新豐美酒斗十錢,咸陽游俠多少年。相逢意氣為君飲,系馬高樓楊柳邊。醺醺呵謾醉也搜詩篇,如流呵染翰也翻銀箋。古今狂客也名千古,何人醉酒?那長安眠,長安眠。
吐酒仙人聲欸欸。世相違,此心遺,此心迷,富貴功名不為稀罕。晉阮籍浩歌狂,嘆那停杯,嘆那弄盞,醉舞琳瑯春意滿。嘆那弄盞,醉舞琳瑯春意滿。無事關心,此心不服天公管。此心不服——天公管。”
陸凇剛跟四師伯進了正房,太師父便扔給他一本書。陸凇接過看時,但見上面“紀效新書”四字儼然,又聽太師父道:
“無知小子,別當我是胡亂賞你的!我早些年也曾隨戚大將軍抗倭,此書便是由他所作,我好容易抄了一份。你快拿去抄了,送與你師父罷——抄完即刻還我!內中《拳經捷要》一篇對習武者最是要緊,可巧十八日是你師父生辰,你抄的應該不會出錯罷!”
陸凇大為感動,連忙拜謝道:“是!一定不會出錯,多謝太師父!”
當下陸凇回房,也顧不得師父正撫琴吟唱自己素喜的《酒狂》,只埋頭去抄《拳經捷要》篇。剛開卷時,他只見其中許多拳理師父都曾與他說知,便已深深折服;再往下看,更有數家他未曾聽聞的功夫,心道果然是戚大將軍之作,真令人嘆為觀止。陸凇恭楷抄了一個時辰,墨猶未干,就拿去給了師父。杭劼收琴去看,但見其文如下:
拳法似無預于大戰之技,然活動手足,慣勤肢體,此為初學入藝之門也。故存于后,以備一家。
學拳要身法活便,手法便利:腳法輕固,進退得宜,腿可飛騰。而其妙也,顛起倒插;而其猛也,披劈橫拳;而其快也,活捉朝天;而其柔也,當知斜閃。故擇其拳之善者三十二勢,勢勢相承,遇敵制勝,變化無窮,微妙莫測,窈焉冥焉,人不得而窺者,謂之神。
俗云:“拳打不知”,是迅雷不及掩耳,所謂“不招不架,只是一下,犯了招架,就有十下”。博記廣學,多算而勝。
古今拳家,宋太祖有“三十二勢長拳”,又有“六步拳”、“猴拳”、“圖拳”,名勢各有所稱,而實大同小異。至今之“溫家七十二行拳”、“三十六合鎖”、“二十四棄探馬”、“八閃番”、“十二短”,此亦善之善者也。“呂紅八下”雖剛,未及“綿張短打”。山東李半天之腿,鷹爪王之拿,千跌張之跌,張伯敬之打,少林寺之棍與青田棍法相兼,楊氏槍法與巴子拳棍,皆今之有名者。雖各有所長,然傳有上而無下,有下而無上,就可取勝于人,此不過偏于一隅;若以各家拳法兼而習之,正如常山蛇陣法,擊首則尾應,擊尾則首應,擊其身而首尾相應,此謂上下周全,無有不勝。
大抵拳、棍、刀.槍、叉、鈀、劍、戟、弓矢、鉤鐮、挨牌之類,莫不先由拳法活動身手。其拳也,為武藝之源。
今繪之以勢,注之以訣,以啟后學。既得藝,必試敵,切不可以勝負為愧為奇,當思何以勝之,何以敗之,勉而久試。怯敵還是藝淺,善戰必定藝精。古云“藝高人膽大”,信不誣矣。
余在舟山公署,得參戎劉草堂打拳,所謂“犯了招架,便是十下”之謂也。此最妙,即棍中之連打、連戳一法。
從頭至尾細細看了,杭劼亦覺受用不盡,心下大是感激。他既知陸凇剛剛抄過,便給他解釋了個中奧妙,又將自己所知的各家掌門人說與他知了。陸凇當下一一記在心里,更不知此后行走江湖乃至后來少走了多少彎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