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林野史之韋莊.荷葉杯—— 曉鶯殘月永相別
作者:
商茹冰 更新:2016-01-22 09:07 字數:3726
記得那年花下,深夜,初識謝娘時。水堂西面畫簾垂,攜手暗相期。
惆悵曉鶯殘月,相別,從此隔音塵。如今俱是異鄉人,相見更無因。
我的妝盒中一直珍藏著他的這一首詞。姐妹們偶爾看到,驚慕于他的才氣,定要我供出他是誰,現在哪里,可有妻室?大有不識此子終身憾事之感。天可憐見,我若知道他在哪里,還用得著對著這首詞相思嗎?
他姓韋,名莊。認識他那還是在江南我的家鄉時候。
記得那是一個夏夜,媽媽帶著我和姐妹們游湖賞蓮。那田田荷葉成就一頃碧波,點點舟燈映襯滿船粉黛。我與姐妹們在船尾指著滿湖蓮荷互相逗趣取樂,正笑鬧著媽媽撐開簾兒引進一青年公子來。那公子生得濃眉大眼,鼻直口方,站在那風口處,端的是衣袂翩翩有玉樹臨風之態,雙目炯炯沾朗朗晨星之神。媽媽一句來客了,姐妹們已如花蝴蝶般擁了上去,獨留下我一個在船尾發呆愣怔。看他頃刻被紅粉淹沒,我心里就沒來由的氣,干脆一擰身不看他,一個人賞起荷來。
不覺已近深夜,湖中賞荷的船只漸漸離去,湖面復歸寂靜。點點繁星在田田荷葉間閃爍,窈窕粉荷在淡淡晚風中搖曳。此情此景,讓我想起了兒時與伙伴們在蓮塘中采蓮的點滴,不由張口吟唱起新學的采蓮歌來。
菡萏香連十頃陂,小姑貪戲采蓮遲。
晚來弄水船頭濕,更脫紅裙裹鴨兒。
船動湖光滟滟秋,貪看年少信船流。
無端隔水拋蓮子,遙被人知半日羞。
“好曲,堪如美酒醉人。”正神游于少時鄉夢間,耳邊卻響起叫好聲。我懊惱回頭,正對上他贊許的雙眸,看到是他,我竟然紅了臉,慌慌的低下頭來。
“良辰美景應當共享才是,姑娘緣何獨占滿湖風月?”
他卻不依不饒,緊趕兩步貼在我耳邊說了這句話。
我的臉更紅了,一顆心嘭嘭亂跳,可一想起他被姐妹們簇擁時眼里何曾有過我,這心里就有氣,于是抬起頭傲慢的盯著他說:
“這風月是死物,怎比得我姐妹們活泛嬌俏的靈氣?公子放著美人不憐,跑到這來調戲蓮荷,當真迂腐。”
他卻不生氣,笑呵呵的說:
“美人雖俏不解風情味同嚼蠟,還是這天地靈氣孕育的蓮荷識情識趣,百賞不厭。”
“看不出大人這般清心寡欲,那你就去抱著你的蓮荷入眠吧。”
我不知他此話是貶我姐妹不解風情還是指我形成木人,不管他意為何指,我的小性子都不甘示弱,冷冷的拋下這句話回身要走。卻不料手被他一把抓住,我一怒回頭,他卻一把將我拽入懷里,用手挑起我的下巴說:
“姑娘有令,焉敢不從?今夜我就伴荷而眠了。”
眼里滿是幸災樂禍的挑釁。我這才知道,原來他一直把我當荷在欣賞,明白過來這理,這心又不爭氣的亂了,還夾著一絲甜滋滋的味道。可我又怎會甘心上當?狠狠心,張嘴對著他的手臂狠咬一口,然后趁他吃痛松手時逃回房里。
反手將門閂上,我只覺渾身無力得很,跌坐在梳妝臺前,看著鏡中的自己兩腮艷若桃花,那道似蹙非蹙煙眉不由鎖緊了。我知道這張臉是美麗的,可又能經多少風霜?總有一天,這張臉將隨著青春的逝去而不再光鮮,那時候,那位公子還會將我比作那嬌艷的荷花嗎?只怕也不過是門前冷落車馬稀,老死街邊無人問罷了。想到這,我不由對這位公子怨恨起來 ,若不是有他們這般尋花問柳之輩,何來這倚門賣笑之人?我又怎么會被人拐賣到煙花之地?雖是販賣人口的可惡,究其禍根還是這幫酒色無度的公子爺們。
“清兒,韋相公點了你了,還不開門迎客?”
我在房里恨得珠淚漣漣,媽媽在屋外將門拍得山響。
“我身體不適,什么真相公偽相公,我一概不見!”
我捂著耳朵不管不顧的沖門外喊。
恃著是院里紅牌,我常這般將貴客擋在門外。媽媽也拿我沒法,雖是她拿錢買來的,我這值錢的身子她也舍不得往上面招呼棍棒。卻不知為何,我這一任性反是招了更多的人慕名而來。我不知道門外這位韋相公是何許人,管他當官的,有錢的,反正都是無情無義之輩,本姑娘今天不爽,要想見我你就往高地里加價吧,否則,別怪本姑娘不伺候!
果然,心有靈犀的媽媽在門外與那人訴起苦來,她說這丫頭脾氣怪,說她愛錢她又視金錢如糞土,常拿錢去接濟窮人,說她清高,她又犯了個不枕銀睡不著的怪毛病。你看,今天肯定又犯毛病了,韋相公你賺點錢也不容易,我看你還是去別個姑娘屋里吧。
我忍住笑豎起耳朵想聽這位韋相公如何說法,卻久無聲響。等我累極正準備去睡時,聽到門外媽媽哎喲一聲驚叫,那相公的聲音接著響起:
“姑娘這毛病犯得可愛,我韋某拼了一生積蓄奉上,姑娘可還滿意?”
語極誠懇,卻不謅不媚,不卑不亢。我就喜歡這樣豪爽的人,起身我打開了房門。門外一幕讓我忍俊不禁。
媽媽跌坐在地上吡牙裂嘴,懷里抱著一大撂書稿,臉上肌肉抽搐,象哭又想笑。船尾遇見的那位公子——韋相公,正以媽媽的背為桌揮豪狂草。
天哦,別告訴我這一撂書稿就是他一生積蓄!
“你一窮讀書的,也學人眠花宿柳,當真是斯文敗類。”看到門外站著的是船上那冤家,我心里一酸,不由得就冷語相譏,意圖關門拒客。
“姑娘好尖酸刻薄,你當真是看不起窮讀書的倒還罷了,偏生又在房里掛這多書畫,是辱沒斯文?是附庸風雅?”
或許是傷了韋公子的痛處,他本嬉笑的臉立馬沉了下來,用力推開門,他跨進房來說。
我無語了。
我并不是真愛做只刺球兒,只是見他儀表堂堂識情識趣,應有幾分才氣,不想壞了他的前程。我出身卑微,自入院來看盡世態炎涼、人情冷暖,深深懂得這世道錢、權有多重要。想他韋公子并非奸惡小人,又見他面相頗有幾分靈氣,一旦攻讀,前途自是無量,將來他若得中想起我來,救我脫離苦海也不一定。但若常混跡風月場所,我怕是勾欄又多一流浪漢子,于他于我都只是一時享樂罷了。于是我對他說:
“如若從我房中出去的是科場魁首,我這滿屋詩文自是風雅,身價百倍,如若房中竟匿勾欄浪子,這詩畫也成庸脂俗粉,不值錢得很。孰輕孰重,公子好生權量。”
說完這句話我便打開房門喊侍兒弄些酒菜來,話已至此,我不想再當刺猬兒,與韋公子能得聚也算是三生修來的緣了,不管如何,這一夜不能虛度了。
“姑娘用心良苦,韋某怎不明白?某當聽從姑娘所言,天亮即赴京求取功名,如若得中,定為姑娘贖身脫籍,長相廝守。今夜花好月圓,還是不要辜負了好。”
我這生所盼的也就是個從良,至于長相廝守我也知是萬不可能的事,就算公子不棄,那幫酸儒又豈會容忍?是呀,今夜花好月圓,還是不要辜負了的好,在他溫柔而懇切的目光中,我將手遞給了他隨他走出房來。
已是午夜,滿天的星子灼灼生輝,一輪圓月掛在天上就象個大玉盤,韋公子扶我到花亭坐下,然后擁著我無限深情的說:
“花月雖好,比不得我懷中佳人,清兒,你知道嗎?其實第一眼看到你我就喜歡上了你。”轉過身來他向我俏皮的眨眨眼睛。
原來他與朋友走散,無意中闖進我們的花船,見媽媽好客便順水推舟來會佳人。當我的姐妹們蜂擁到他面前時,他就注意到了孤傲如月下清荷的我,就想著一定要見我一見。于是打發走了姐妹們他就悄悄來到了我身后,我賞荷花他賞我,直到我唱完那曲《采蓮子》他才忍不住出聲叫好。
“我是北客,羈旅于此,此一別不知何時再見,想想當真惘然。”
說完,他無限惆悵的看著我,那眼里溢著的不舍與悲情讓人心碎。
咬咬牙,我脫口而出:
“相公如不嫌清兒是殘花敗柳,相公高中之日,便是我們重聚之時。”
我不管什么禮教俗節了,只要韋公子點頭,就是刀山火海,也不能阻我北上之心。我說完這話時看到韋公子眼里閃過一絲傷痛,他伸出雙手握住我的雙肩認真的說:
“我韋莊豈是這般薄情寡義之人?你聽著清兒,不管中與不中,我都要來娶你為妻,千金易得知己難求,你雖為女流,卻不輸丈夫,韋某今生得遇你,三生之幸。”
五更鐘聲恰在這時響起,將這鏗鏘豪語無端染上一抹離愁。
“天要亮了。”我說。
“我該走了。”他說。
“去吧,祝你高中魁元,清兒自今日起為君守節,待君來娶。”
“惆悵曉鶯殘月,相別……清兒,你一定要等我,我定不負你所望。”
說完這句話,韋公子猛力將手甩下,大步踏出庭院去了,這一去三年杳無音訊!
三年后,黃巢兵亂,人心惶惶,我牽掛京都的韋公子,在姐妹們的幫助下,自贖脫籍赴京來尋韋公子。誰料陷入賊人之手,輾轉賣至現在的媽媽家里。我不甘就這樣與公子離亂,也曾托人四處打聽公子消息,但人海茫茫,韋公子好象就這樣從人世間蒸發了。直到那日,一江南客商來宿,拿出一首《荷葉杯》要我歌唱,那詞中赫然有韋公子臨別時吟的那句“惆悵曉鶯殘月,相別”,就象黑暗中亮起一盞明燈,我急切的問那客商這詞出自何人之手,客商說的正是韋公子的名諱,他說公子好象在找什么朋友無果,終日留連花街柳巷詩酒為伴,郁郁寡歡。
我千里迢迢從江南趕來京師尋他,他卻流落在江南找我,是天意?是人禍?我已無力再去計較。京師之行我畢生的積蓄都被賊人擄去,我只能在夢中回去江南看看,我也想托人去江南告訴韋公子我的下落,好讓他來尋我。可又想起他作的那首《荷葉杯》來,我不明白韋公子為什么不愿意提我的閨名,卻將謝娘這么個通名來遮蓋,是另有隱情?是另有其人?我不得而知。
閨中少婦不知愁,春日凝妝上樓頭。忽見陌邊柳色動,悔叫夫婿覓封候。悔叫夫婿覓封候……我不知道當年韋公子是否真的動了娶我之意,若是我昧心將他留下,他和我是否真的能伉儷相攜,白頭到老?我只知道,當年的韋公子已經永不可能再出現在我面前了。十年滄桑,當年的紅牌如今已是徐娘半老,淹沒在京都眾多的鶯鶯燕燕中,就算韋公子想來尋我,也尋我不到了。回首往事,也不過是做了一個夢罷了。想到這,我冷笑著拿起剪子將這首詞絞碎,然后看著素箋如雪花般在風中飛舞,心也隨著灰飛湮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