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州市的一棟高檔住宅區內，宋佩蘭正在為林洲收拾行李。明天，他就要離開這座城市了。

    “小洲，過會下來吃飯，東西都給你收拾得差不多了。”

    “嗯。”

    林洲一個人坐在房間里，一遍遍地翻看著相冊，那是十八年前的他剛來到這個家時的模樣。翻到其中某張照片時，他的思緒也被扯回了遙遠而又模糊的童年。

    新鄉的街道，仿佛不平的路有很多，那些石頭塊上布滿了積年累月的青苔，來來往往的人走得多了，那青石板倒也光滑了不少。這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小縣城，男人外出打工的居多，為了養家、養孩子，女人在家里操勞，下地干活、買菜洗米、照顧老人孩子，平淡卻也辛苦。孩子多了就難養活，吃不飽飯，尤其在這樣一個相對落后的小鎮，所以有些家庭會選擇把家里多出來的孩子送到當地的福利院去，畢竟也是自己的親生骨肉，丟掉是舍不得的，小鎮的人雖窮，可扔孩子或是弄死孩子這樣的傷天害理的事，他們是做不出來的，實在沒辦法了，自己家養不活，只能把孩子送到福利院，至少在那還能吃頓飽飯，孩子也不用跟著他們受苦了。

    林樹華一家住在張嬸家隔壁，他老婆已經有六個多月的身孕了，肚子更是比一般的產婦要大出許多，鎮上的老人都說她懷的是雙胞胎呢。夫妻倆住在簡陋的平房里，下大雨時屋頂的天花板還會漏水，幾把老舊的椅子坐上去搖搖晃晃，生活條件很是不如意。這幾年外出打工的多了，林樹華也想著出去賺點錢，好讓老婆還有即將出生的孩子過上好一點的日子。

    天氣漸漸轉涼，過了農忙的時節，林樹華出發去城里打工。頭幾個月里，林樹華都會準時給家里寄東西，有時候是一些吃的，有時候是給未出世的孩子準備的新衣服，老婆則操持著家里的雜活瑣事。

    十二月的一天午后，林樹華老婆像往常一樣準備去鎮上的超市看看有沒有她丈夫寄回來的東西，她挺著快生的肚子，慢慢地走在那條她再熟悉不過的街道上，只是不知道為什么，今天她的心一直慌慌的，總覺得很不安，她緩緩地吐了口氣，告訴自己不要亂想，繼續朝著超市的方向走去。正在摁著計算器的店主抬頭望見了她，遠遠地就喊道：

    “今天沒收到你家老林的包裹，回吧！”

    “啊，這樣啊，那行，謝謝了啊。”她嘆了口氣，同時心里也泛起一陣疑惑，往常都是這個日子寄東西，怎么今天沒有呢，她又摸了摸肚子，便轉身往回走了。

    走了沒幾步，隔壁張嬸慌慌忙忙地跑過來，看到她之后，神色更加焦灼。林樹華老婆見到張嬸這副模樣，趕忙問出了什么事。張嬸一邊抓著她的衣袖，一邊顫顫巍巍地說道：

    “老林媳婦，我跟你說了你可千萬得挺住啊，你家老林……”

    “怎么了？我家老林怎么了？”林樹華老婆眉頭緊皺起來。

    “他……他出事兒了！”

    “張嬸，你說什么！”她瞪大了雙眼，呼吸開始急促。

    “剛鎮上接到市里醫院打來的電話，說你家老林從十幾米的樓板上不小心踩空摔了下來，后腦勺著地，搶救無效，已經……已經……”

    林樹華老婆此刻只覺得天旋地轉，她的耳邊轟轟作響，視線漸漸開始模糊，她已經聽不清張嬸的話，好像此刻靈魂被剝離出身體。看她神情恍惚站立不住，張嬸趕緊扶上去，只見林樹華老婆兩腿之間已經濕漉漉一片，表情也猙獰不已，張嬸急壞了，一邊攙住她，一邊火急火燎地喊人：

    “哎！哎！快來點人吶，老林媳婦要生了！”

    “張嬸，你攙好她，我這就把車推過去！”超市店主見狀趕忙出門，著急忙慌地把三輪車上的貨物卸下來，推著車就往張嬸的方向去。

    張嬸這么一喊，周圍路過的村民也紛紛趕上前幫忙。林樹華老婆被穩穩地攙扶著，可此時她的世界卻是一片漆黑。店主的三輪車一到，村民們趕忙將她抬到車子上，兩個人架著胳膊，兩個人抬著腿，張嬸托住她的腰，大家伙兒費了不少力氣，終于把林樹華老婆穩穩當當抬上了車。此刻她已經滿頭大汗，眉頭也鎖得緊緊的，但是她知道，必須平安把孩子生下來，孩子千萬不能再有什么意外了。眾人在一旁扶著三輪車，超市店主也蹬得很賣力，所幸鎮上的醫院不遠，總共隔著兩三條街道。

    “老林媳婦，你再忍忍，我們馬上就到醫院了。”

    “嗯……”她有氣無力地從鼻腔發出了一聲輕哼，原本牢牢抓著張嬸的手也攥得更緊了。

    終于到了醫院門口，張嬸急急忙忙地沖著門口大喊：

    “醫生！護士！這里有個孕婦快生了！你們快來……快來！”

    里頭護士聽見了這動靜，趕忙推著病床出來，眾人再次小心翼翼地把林樹華老婆從三輪車里挪到病床上，護士推著車就往手術室里走。

    “你們誰是她的家屬，過來簽個字。”

    “護士小姐，她的丈夫……已經……已經過世了，家里沒有其他人了，你看我簽這字行不行？”張嬸握住護士的手，又是無奈又是心酸。

    被推進手術室以后，林樹華老婆用極其虛弱的語氣懇請護士一定要保住她的孩子，盡管意識有些模糊，但她心里的那根弦卻是繃得緊緊的，命運的現實面前，她已經默默想好了一個決定。

    “用點力！再用點力！”護士在一旁催促著，也為這個大肚子捏一把汗。

    林樹華老婆雙手死死扯住床單，眉頭緊皺，雙眼緊閉，牙齒打著顫，喉嚨里時不時發出一聲聲的低吼，她的頭發已經完全濕透，黏糊糊地貼在額頭還有鬢角，發梢細密的汗珠一滴一滴落下，手心里也攥的全是汗水了，她在使盡渾身的力氣，她就是死，也要把肚子里的孩子生下來。

    “哇……哇……”渾身力氣被抽盡之后，她的孩子，終于出生了。

    “雙胞胎，男孩。”護士告訴她孩子健康完好，病床上的她此刻已然疲軟不堪，眼皮控制不住地想要垂下來，緊緊拽住床單的手也松了開來，留下了兩個深深的褶皺。

    過了幾天，林樹華老婆帶著兩個孩子回家了，那個已經空蕩蕩的家。

    十二月的最后一天，林樹華老婆像往常一樣給兩個孩子喂完奶，走到掛著林樹華遺像的桌前，拿出紙筆開始寫了起來。片刻后，她把字條放在熟睡的孩子身邊，緩緩地挪到門口，戀戀不舍地看著自己的骨肉，最后還是帶上門，獨自一人走了出去。

    傍晚，兩個孩子哇哇大哭，可是屋子里除了未見過面的父親的遺像，剩下的只有寂靜的空氣。張嬸在家中聽見林家兩個孩子一直在哭，覺得不對勁，趕忙起身去看，當她推開林家的門時，屋內還是原來的模樣，只是不見了孩子的母親。她飛快走到孩子身邊，發現了那張林樹華老婆留下的字條：

    “林洲、林溪，媽媽走了，去找你們的爸爸了，對不起，原諒媽媽的自私。希望看見這張字條的人能替我照顧我的兩個孩子，此生無以為謝，你的恩德來生再報。”

    張嬸捏著字條的手開始顫抖起來，兩行清淚從她布滿皺紋的眼角滾落，她望著還在床榻上哇哇大哭的兩個孩子，心里早已悲傷不已，她心疼這兩個剛出世的孩子，還沒有見過父母一眼，就早早與他們陰陽相隔了，實在叫人憐憫。

    她把紙條揣進棉襖的內側口袋，抱著兩個孩子走出了林家的屋子。

    “老頭子，這倆娃娃真可憐，沒出生的時候爸爸死了，這生出來沒幾天媽媽也死了，可我們家這條件，也養不起，你說這可怎么辦？”張嬸一邊憐愛地看著好不容易哄睡著的兩個孩子，一邊愁眉不展地看著她丈夫。

    “要不咱們送福利院去吧，那兒能收養孩子。”

    “這……可這倆娃娃還那么小，我不忍心啊……”

    “唉，這倆孩子的命不好，可咱們家的情況，確實也養不起啊！”

    張嬸輕輕地拍著兄弟倆，慢慢地躺下身去，她思前想后了一夜，輾轉難眠，終于決定聽從她丈夫的意見，把兩個孩子送到鎮上的福利院去，至少在那里，孩子還能吃上飽飯，不用跟著他倆受苦，不過，為著這倆孩子以后不被人說閑話，她打算偷偷地將孩子送到福利院門口。

    第二天，天還沒亮，張嬸就起床了，她起來后先是準備了一副挑擔，在兩個簍筐里都放了幾層厚厚的布，因為是冬天了，她不能讓兩個孩子凍著。裝好簍筐后，她又在抽屜里翻出紙筆，艱難緩慢地寫了起來。張嬸文化程度不高，但還是識些字的，她開了一盞小燈，用通紅的皸裂的手指捏住筆，開始寫字：

    “這兩個孩子沒有了爸爸媽媽，他們是雙胞胎，大的叫林洲，小的叫林溪，名字是他們媽媽生前取的，哥哥的左眼下方有一顆小黑痣，兩個娃娃還沒斷奶，我家條件差沒辦法養活他們，希望你能收養這兩個孩子，讓他們活下來。”

    張嬸把紙條塞進林洲的襁褓中，挑著他們往鎮上的福利院去了。

    寒冬的清晨，街上只有稀稀拉拉的幾個人，天還沒亮出來，張嬸挑著兩個孩子，口中不斷地呼出白氣，又生怕他們醒來哭，所以盡量走得很慢。

    快到福利院時，她更加地小心翼翼，確保周圍沒有人之后，她把擔子放在了福利院門口，自己轉身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