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爺累了
作者:霍君(火堆兒)      更新:2016-02-20 21:14      字數:5028
    反正今天是周六,也不用上學哈。

    院子里靠墻的一方土地,盡管少有踩踏,質地的堅硬度弱了一些,剛挖了半米多高,侉子就氣喘吁吁了。放下鐵锨,一屁股坐在拋出來的撒發著芬芳氣味的松軟的黑土上,侉子拿捏著眼神,在陳浩的臉上搜尋著她需要的神情。

    什么神情?討饒,畏懼,驚駭,等等。她并不想真的挖了坑埋了陳浩,只想嚇一嚇他。她不相信,她會制服不了一個屁大點的孩子。她要他臣服于她,對她俯首帖耳。在她的老家,她和她的兄弟姐妹們,沒有一個人敢對他們的父母如此大不敬。他們習慣隱藏起自己的聲音和想法,盼著自己趕快長大。長大了成為別人的父母,翻身農奴把家當。沒想到,長大了,逃離家鄉的想法蓋過了為人父母的想法。離開了家鄉,她才知道家鄉有多么閉塞,有多么貧窮。盡管她也會想念那個叫做家鄉的地方,想念生養她的父母親,可是,她不愿意再回去。她要在這里扎根,在這個叫做芝麻村的地方扎根。扎根需要一個艱難的過程,但是,她不怕。再難都不怕。她感謝家鄉賦予她的隱忍的,同時也是堅強不屈的性格。

    恩,她會取得最后的勝利的。侉子堅信。

    兩只手臂倒綁在身后嘴巴被抹布塞住的陳浩,在午后陽光的照射下,昏昏欲睡了。侉子沒能在他的臉上尋找到她的需要的表情。

    浩浩,乖浩浩,你只要點個頭,就表示以后聽話了,我就不挖嘍。

    好舒服的陽光噢。身子靠在正房墻上的陳浩盡量地仰著頭,盡量地接受著最溫暖的撫摸。侉子在喊他么,在和他說話么,不,別來拉我,我不去,不去!

    于是,那孩子劇烈地搖著脖子上的一顆頭,表示抗議,表示反對。

    侉子生氣了。不給你來點真格的,你就不知道馬王爺三只眼!從松軟的黑土上溜進半米多深的小土坑,揮動兩只從粗糲的生活中打磨出來的兩條健碩的臂膀,一掀一掀地往外鏟土。她不再停下來,不再細聲軟語地央求那個不知好歹的孩子。

    太陽沒有身子,只有一張紅彤彤的臉兒。可是它卻會跑,不知不覺就跑到了墻頭上。跑了大半天,大概跑累了,就坐在陳浩家的墻頭上,打量著這間北方普通的農家院子。然后就發現了靠著墻根的男孩子,一條緊緊依偎在男孩身邊的沙皮狗,以及正在掘土的年輕女子。那個男孩子瞇著眼,臉朝著它的方向,好像睡著了的樣子。奇怪的是,男孩的嘴巴里塞著一團東西,哦,也許是什么吃的東西吧。貪吃的男孩吃著吃著就睡著了。沙皮狗的目光里是什么?太陽眨了眨眼睛,看清了,看清了,狗兒的眼睛里含著比大海還要深的憂傷。狗兒到底為著什么憂傷呢,狗兒又經歷了什么呢?太陽忽然就有了一種莫名的擔憂和牽掛,它不想走,想留下來親眼看一看這個小院兒究竟會發生什么。可是啊,它又不得不走,它的作息不是自己能夠決定的。只好帶著隱憂帶著掛念,不舍地離去了。

    太陽從墻頭墜下的那一刻,涼意趁勢圍裹住陳浩。陳浩睜了一下眼睛,又趕緊閉上了。他要去追趕太陽。太陽長出了兩片翅膀,那兩片翅膀好漂亮啊,像是從仙女穿的衣服上裁下來的。它們薄薄地透明著,醉人地輕顫著。就要起飛了,啊,不要,等等我啊。他從地上爬起來,去追趕太陽。真是奇怪的,他的身子輕飄飄的,用手一摸,原來,他的腋下不知道何時也長出了兩片翅膀。哈哈……陳浩咯咯笑著,一展羽翼,朝著太陽的方向飛去……

    陳浩,回來,你給我回來!

    他聽見侉子叫他。哼,才不會回來呢。羽翅用力一抖,加快了速度。忽然,陳浩聽到了皮皮的嗚咽聲。對啊,咋會把皮皮忘了呢,他走了,皮皮肯定會傷心死的。對不起啊皮皮,剛才把你忘了呢。收住羽翼,調整方向,朝著大地,朝著皮皮,俯沖而去……大概是轉彎太急了,翅膀發出嘎嘎斷裂的聲音,然后失靈,陳浩無法安全著陸,身子扎進侉子挖的土坑里。松軟的泥土從頭頂流瀉下來,沒過他的腳裸,沒過他的膝蓋,又沒過他的胸部。

    他感到了窒息。想伸手扒開胸部的泥土,手卻一動不能動。噢,陳浩想起來,他的手變成了翅膀,剛才,就在剛才,它們斷掉了。

    陳浩乖,我來救你好不好?

    是侉子的聲音。陳浩使勁地點頭,他想快點離開這里,巨大的窒息讓他快出不來氣了。

    但是你要答應我,以后要聽我的話噢。

    這個死侉子,救人還要有條件。呸,就不要你救。

    小鬼,那你就在里邊呆著吧。

    侉子用手拍打掉褲子上的細碎的土粒子,回頭看了一下陳浩。是的,她確定她看了一下陳浩。那個倔強的孩子,只剩下一顆頭沒有被土埋住的孩子,她確信他的精神和呼吸都是正常的。所以,她才走掉的。所以,她才放心去做晚飯的。她想,一頓晚飯的時間,足以摧毀一個七歲多小孩子的意志。她甚至瞅了瞅土坑上邊的泥土,看它們是否會有被風吹下去的可能。她向老天發誓,她不想傷害那個孩子,不想他有任何的閃失。真的只想嚇嚇他,讓他聽她的話,然后她去找村長的老婆,讓村長的老婆帶著她去花卉基地打工。再在院子里多養些柴雞,把雞蛋賣給游客,一斤柴雞蛋的價錢是普通雞蛋的好幾倍呢。這些錢足夠她和陳浩兩個人過日子了。她相信,在兩個人相依為命的日子里,只要陳浩乖乖地聽話,她會慢慢地喜歡上他。喜歡,是和諧的基礎。當然,這需要一個過程。

    特意給陳浩做了面食。面食是一張餅,餅烙得不好,一點也不規則,像多邊體。而且,還烙糊了。但是,她的確很認真地烙了,她想讓那個倔強的孩子吃飽些。中午,那孩子就沒吃飯。菜是一道雞蛋炒西紅柿,也是那孩子愛吃的。

    吃飯嘍,浩浩,點一下頭,咱們就吃飯嘍。

    坑中的陳浩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

    浩浩,坑里好冷的,就點一下下頭,好不好?

    陳浩沒有搖頭。也沒有點頭。小小的身子插在泥土里,一顆小小的頭顱歪向一邊,眼閉著。好像睡著了。

    浩浩?

    女人拔出了陳浩嘴巴里的填充物。浩浩,醒醒,再睡就感冒了撒。

    伸手去撥弄陳浩的頭。頭又歪向了另一邊,絲毫沒有從脖頸上挺起來的意思。

    浩浩?陳浩!

    侉子撅著屁股,開始扒陳浩身邊的泥土。浩浩,醒醒,醒醒……一邊扒一邊急切地呼喚著陳浩。可是,那孩子再沒了回應,眼睛再沒能睜開來。他不愿意從那個飛翔的夢境中醒來,永遠地睡著,在夢中修復著折斷的羽翅,然后帶著皮皮一起去追趕溫暖的太陽。

    浩浩,醒來啊……越往深處扒,侉子越是毛骨悚然。冷冷的汗水順著脊背溪水般淌下來。

    猛然,侉子停止了動作。她想到了一個非常嚴重的問題,把這個孩子扒出來會怎樣呢?她怎么向村里人解釋孩子的死呢?得了疾病?他們會相信她么?不,不會的,隨便一個村里人都會報警,把警察招來。警察不會放過她的,他們會讓她給死去的孩子償命的。一定會是這樣的。一定會的。

    我不要死,不要死得這么早。不要,不要……驚恐的侉子把頭搖成了一只撥浪鼓。

    浩浩,不要怪我撒,我不是故意的,真的不是故意的,我會天天為你祈禱的……扒出來的土重新填進土坑,重新沒過正在做夢孩子的胸部。在沒過那孩子的頭部時,黑褐色的泥土有了片刻的猶疑。片刻的猶疑過后,又堅定起來,然后,那孩子就不見了。那孩子和他的夢一起都不見了。不見了……

    皮皮,無法追上那孩子和那孩子夢的皮皮,圍著已經平復的土坑嗚嗚地哀鳴。她在呼喚陳浩,等等她,不要走得太急。

    今天的飯晚了。下午的幾網撈上來足有四十多斤鯽魚,陳慶旺帶著老伴把魚端到潮白河的大堤上賣。大堤上一拉溜排著十幾個賣魚的村民,其中五哥也夾在里邊。沒有游客時,五哥就瞞著五嫂子抽空撈幾網,反正閑著也是閑著。大堤上的魚是不愁賣的,幾年前縣里投資搞路網建設,潮白河大堤也借了光,變成了油光光的柏油路。從此,大堤上往來的車輛便稠了起來。無論哪輛車,都有停下來的可能性,大盆里活蹦亂跳的野生魚兒蝦兒,是它們最大的誘惑。所以,芝麻村的漁民賣魚根本不用進城,只需從坡下挪到坡上就可以了。陳慶旺有意和五哥他們拉開了一段距離,他不想和他們發生話語關系。過去他是昂著頭走路的人,現在,一個恨不得頭腦袋扎進褲襠里的人,早就喪失了話語權。陳慶旺的意思大家是懂得的,以陳慶占為首的人,他們盡量迎合著陳慶旺,也都主動選擇了緘默。只是有車子停下時,他們會用手勢悄悄引著買魚人的視線,示意買魚人,先去照顧陳慶旺的生意。買魚人一看用繩子拴在一起的兩個人,就明白了八九分,也樂得做做善事。往往等不到陳慶旺找零頭,拎著魚轉身就鉆進車里了。陳慶旺哪受過如此的羞辱(他確信這是對他的羞辱),拖著老伴追趕著也要把找回的錢塞進人家的車窗里。人說,大爺我真的不要了。陳慶說,你要是不要我就不賣你魚了。人說,這個倔老爺子,然后不得不收了錢。五哥和鄉親們對他生意上的照顧,都通過陳慶旺的兩大眼珠子收進心里。大家對他的憐憫,對他的同情,這筆帳,他記下了。

    賣完魚,一抹日頭影兒還掛在天邊的,時間是在回家的路上耽誤的。老伴又叨叨著要去學校接陳晨,扛著漁網的陳慶旺沒有了理會的精力,自顧著往前走。老伴便生氣了,身子往后坐,被拴住的手腕大大地牽制住了陳慶旺的速度。陳慶旺咬了咬活動的后槽牙,丹田一發力,從脊髓里調出一股新生的氣力,拉著老伴向前走。前邊拉,后邊拽,前行的速度就大大地打了折扣。到了家里,天就擦著黑兒了。再做好了飯,吃飯,天早就黑得透透的了。陳慶旺囑陳晨趕緊吃藥,好和飄紅去北頭兒睡覺,自己累了一天的老骨頭想炕頭都想瘋了。后門兒是關著的,所以就聽到了拍門的聲音。拍門的聲音有些怪,不太像是人拍出來的聲響。準確地說是撓,誰在撓門。

    門開了,卻是一條狗。皮皮在撓門。

    皮皮?

    最先警覺的是陳晨。一直都是一副乖模樣的皮皮從來沒有主動離開過家,如果不是陳浩帶著,更沒有主動來找過黃毛玩。今天,皮皮是怎么了?

    皮皮拋下對她搖尾示好的黃毛,垂下頭來,用牙齒咬住陳晨的褲腳,使勁往門外拉扯。

    爺,皮皮肯定有事,咱們趕緊去陳浩家瞅瞅吧。

    陳晨率先奔出來,飄紅剛想跟出來,被陳慶旺一把攔住,你看家,我去。飄紅明白陳慶旺話語的涵義,與其說是看家,不如說是看著婆婆。

    手里抄了一只手電筒的陳慶旺,三步并作兩步,很快跟上了陳晨和兩條狗。陳慶旺握著電筒的手禁不住有些抖,一種不詳的預感像兩只巨大的蟹爪死死地鉗住他。不會是陳浩那孩子怎樣了吧?這樣一想,陳慶旺的心慌得厲害,手抖擻得頻率更快了。誰家大門上挑出來的兩盞農家院標志性的大紅燈籠,散發出來的紅色光芒,此時頗具幾分鬼魅的性靈。

    陳向東家的后門是半掩的,屋里沒開燈,黑漆漆一片。陳慶旺手電筒的光芒將黑暗劈開,黑暗自知不敵,后退著讓出一條路來。

    陳浩——

    陳慶旺開始呼喚。除了大面積的黑暗,沒有應答聲。

    陳浩——

    陳慶旺提高了聲調。依舊沒有應答聲。

    皮皮又去咬陳晨的褲腳,拉著他往前院兒走。走到墻根的一方土地上停住,嘴巴松開陳晨,看著腳下的一蓬新土,一邊發生嗚嗚咽咽的哀鳴,一邊用爪子奮力地刨著。松軟的泥土隨著皮皮的爪子飛揚起來,雨點般澆了陳晨和陳慶旺一身。

    陳慶旺蹲下來,把電筒交到陳晨的手里,兩只手插進泥土里,學著皮皮的樣子,快速地往后刨。刨著刨著,手指頭觸摸到了一個非泥土的怪怪的東西。

    把手電給我——

    陳慶旺把電筒的光芒壓得低低的,另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把那怪怪的物上邊的泥土撥開。看清了,頭發,頭頂,人頭。一顆人頭!

    陳慶旺驚恐萬分,他感到自己的頭發刷的一下子,在瞬間都直挺挺地站立起來,一副準備隨時慷慨就義的架勢。陳慶旺想喊救命,可是瞅了一眼陳晨,拼命忍住了。他怕這一喊嚇到陳晨。

    帶陳晨離開這里,立刻!然后自己再去喊人。

    爺,這個陳浩真是的,藏貓貓藏到這里來了,還不憋死嘍,您快把他拽上來吧。

    腰身還未直起來的陳慶旺聽見陳晨說。

    藏貓貓?

    可不是在藏貓貓么?

    大孫子說得對,是在藏貓貓。這個陳浩,真是夠淘氣的,爺把他拽上來啊。

    陳慶旺繼續奮力地刨土。頭露出來了,胸露出來了……

    陳浩,別裝了,快出來吧。

    大孫子,陳浩睡著了,你叫不醒他了。來,爺給他來個拔蘿卜啊……一具已經僵硬的小小的身子就在陳慶旺的懷抱里了。

    浩啊,太爺抱你到床上去睡啊,這里太冷了……陳慶旺的牙齒發出嘚嘚的碰撞聲。他像個木偶人一樣,機械地挪動著兩條腿,把陳浩放在床上。

    陳浩!陳浩!陳慶旺低低地喚著,用手指去試探陳浩的鼻息。試探的結果是絕望。一只粗糙的老手抱著最后一線希望,又探進沒有聲息的孩子的上衣內,按壓住一顆小小的心臟。它和那孩子一樣乖順著,沒有任何頑皮或者想要律動的跡象。

    小氣樣兒的,不就是懶得和我說話么。爺,別理他了。陳晨對陳浩的撒賴頗有微詞了。他以為陳浩又把爸爸“進城”這筆帳算到了他的頭上,故意裝蒜冷落他。手里的電筒在屋子里晃了一圈,爺,侉子干啥去了,這屋里咋這亂呢,懶蛋侉子也不收拾一下。

    大孫子,別搗亂了,咱走吧。陳慶旺去拉陳晨。

    爺,你咋了,手咋抖呢?

    爺累了。

    回家的一段路,陳慶旺幾次險些跌倒。

    這個老爺子,咋這激動呢?

    陳慶旺再沒了話語,憋著一口氣將陳晨送回來,塞進飄紅手里,做了一個讓他們趕緊回北頭兒的手勢。

    然后,撲向里屋的電話機,給陳建興打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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