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淚水
作者:
霍君(火堆兒) 更新:2016-02-17 21:26 字數:3404
飄紅,這個在人眼里老實巴交習慣使用主動式哭泣經常和陳晨吵吵小架的女人,遭遇陳建松“進城”,居然沒有多大反應。不僅外人對她的表現失望,就連陳慶旺,對她也是頗感失望。一個被男人三番五次拋棄的女人,咋就可以做到無動于衷呢。他寧愿飄紅是一個潑辣的女人,手里的一把刀子把男人修理得服服帖帖。那樣,他該多省心啊。做公公的這顆心哪,操勞得都碎成了渣渣兒。
廢物死你,咋不去追他呢?
到了吃完晚飯去北頭睡覺的時候,飄紅不知道被公公這樣埋怨了幾次。無論哪一次,都沒能讓飄紅落下一滴淚水來。飄紅也感到奇怪,咋就沒有了哭一哭的欲望呢?好像陳建松進城是她冥冥中預期的,心理早就有了準備的。一切不過是在按照她設想的軌跡發展罷了。從北京到回家的這幾個小時,她的心仿佛在高空中作業,一直處在高度緊張,惶惑不安的狀態中。“進城”是有形狀的,它相當于一輛升降車,把飄紅在高空中作業的心降到了地面。心落了地,終于踏實了。
走吧,狗日的。才不值得我掉一顆淚水呢。淚水是精華,不能隨便浪費。過去太不珍惜了。沒掉一顆眼淚的飄紅,認認真真地看守著陳晨,認認真真地吃著每一粒糧食。趁著陳晨看卡通片的功夫,還認認真真地發了一條短信:
陳建松再次和飛燕團聚了。由衷地祝賀他們。
手指一點,短信就不見了。飛走了。飛到另一個人的手機里了。另一個人看到短信會有何反應?她懶得去想。她只負責發短信,發的后果不是她把持得了的。她的興趣在發的過程中,興奮點在輕輕的一個點擊上。在她看來,發送鍵不僅僅是一個發送鍵。短信也不僅僅是短信。她曼妙的手指啊,啟動的是核武器的按鈕。一枚核武器按照她的指令,嗖的發射出去了。發射成功的快感,在飄紅的體內彌散。
大笨貓,打不過一只小耗子,要是我,一腳踩死它。
陳晨借著看卡通片,大發牢騷。
飄紅知道,陳晨在蓄意找茬兒。自從陳建松進城,陳晨看啥都不順眼了。貓也不對了,狗也不對了。連黃毛向他示好,都被他一通數落,堪憐地瑟縮進了自己的窩窩里。飄紅不做黃毛第二,不接陳晨的招兒。冷淡和漠視他的牢騷。她越是這樣,陳晨越是煩躁。
煩躁忽然長了小翅膀,嗡嗡嚶嚶地飛舞起來
媽,快點——說完,陳晨就不動了,黑黑的眼珠兒上吊,露出凝滯的眼白。
陳晨——飄紅拇指上尖利的指甲深深地掐進陳晨的人中。掐住,不放松。一絲紅色的線線兒,以指甲和皮肉膠著的地方為起點,向下延伸,挺進。
大約半分鐘,上吊的兩顆黑色眼珠兒累了,想歇歇了,就自動復位了。黑黑的眼珠兒一復位,凝滯的眼白也即刻靈動了。
媽,我困,想睡覺。
陳晨倦極了。半分鐘,不是摸不著看不見的半分鐘。它是有形狀的魔鬼,專門吸允陳晨的精氣神。半分鐘的精氣神,卻要用一個漫長的睡眠來補回來。
睡吧。好好的睡吧,媽守著你。
疲憊的孩子看了一眼飄紅,果然聽話地睡去了。睡眠中的小眉頭,一會皺起,一會平展。他做夢了么,夢到什么了呢?
坐在陳晨的床頭,飄紅沒有絲毫的睡意。想不到陳晨出院還不到一整天,就犯病了。老專家說,要讓孩子保持愉快的心情。那么,是誰,是什么原因讓陳晨心情不愉快了呢。是陳建松。是他,就是他!他把一個病孩子拋給她,無情無義地走了。
恨意——呼啦一下子,冒了出來。嚇了飄紅一跳,為它不知何時生長得如此蔥蘢茂盛。恨意是帶著溫度的,飄紅的心被燙得麻酥酥地疼。而且,她必須想一個辦法降溫,因為她發現,恨意的溫度還在上升。肉質的心快要承受不住了,已經發出了由淡到濃的焦糊味道。
手機,被一雙顫抖的手捉住。
我想和你上床,來我家吧。
不給自己反悔的機會,重重地按住發送鍵。不松手。唯恐一松手,那十個字因為負載了太多的羞恥,而沒有勇氣前行,再順著原路返回來。所以,她必須斷了它們返回的后路,逼迫它們向著目的地進軍。由于精力太過集中,一層細密的汗珠兒從飄紅的額頭沁出來。
手機鈴聲突兀地響起來。是陳向東的號碼。
這是一通讓飄紅驚慌失措的電話。無疑,陳向東收到了她發出去的短信。他給她打電話是什么意思,大罵她一頓,還是真的要上她家來?要是真來,她該怎么辦?接,還是不接?別說被陳向東恥笑她的懦弱,就連她自己都會看不起自己。沒有膽量接,你發什么短信啊。
鈴聲,固執而又堅定地響著。沉寂的夜晚被打擾了,睜開了昏昏欲睡的眼睛,煩躁地找尋著噪音的來源。飄紅愈加地驚慌了,把手機藏進被子里,死死地捂住。不想,那聲音尖銳地穿透被子,繼續聲嘶力竭地叫囂著。沉睡的孩子眉頭又凝結成了一座山峰,眼球咕咕嚕嚕在眼皮下滑動了兩圈,靜止了。飄紅一把從被子里揪出手機,用最快的速度沖到堂屋。按下接聽鍵,壓低了聲音,發出詰問聲:有完沒完?
怎么啦,沒事吧,你?
很陌生的一個聲音,而且不是本地口音。一個男人在說話。
你不是陳向東?
當然不是。
這么說,剛才的那條短信發錯了?可明明顯示是陳向東的號碼啊。收到短信的這個人又是誰呢,他認識自己么?如果認識,臉可就丟大了。應該不是吧,村里人沒有人使用這種口音,親戚好像也沒有。
漂亮媽媽,你沒事吧?
漂亮媽媽?似曾相識的一個名字。猛然,飄紅駭出一身冷汗。她想起來,漂亮媽媽和自己有著緊密的關系。它是她的網名。
你是?
對豬談情啊,忘了?
飄紅頓了一下腳,不光屬豬,還長了一副豬腦子。對方一叫出漂亮媽媽,她就該想到是對豬談情的。因為,她只給對豬談情留了手機號碼。陳晨生病的那晚,和對豬談情聊天,對豬談情先留了號碼給她,說聊天時提前發個短信。還說如果你不信任我,可以不留你的。不就是一個手機號碼么,不至于那么小氣,飄紅很流暢地敲出了十一個阿拉伯數字。轉天,陳晨就進了醫院,接下來的一個多月的時間,他和她的號碼在對方的手機里沉寂著。這一大段時間,這一大段水深火熱艱苦卓絕的時間,她沒有時間想起它,幾乎忘記了它的存在。沒想到,它竟然會以這樣一種方式蘇醒。一種錯的離譜的方式。
飄紅實在想不出來陳向東的號碼怎么就變成了對豬談情的號碼。一切都是天意吧。
孩子怎么樣了?一個多月前的晚上,我記得你說兒子病了。
噢,兒子……兒子睡著了。
你,真的沒事么?
……
如果方便的話,上網聊聊?不愿意,算我沒說,好么?
對豬談情就掛了電話。
你是我什么人,憑啥用那種軟軟的語氣跟我說話?憑啥?憑啥??一股熱熱的氣流洶涌到飄紅的咽喉處阻塞住,上不來下不去。飄紅感到一陣呼吸的艱澀。兩泡淚水浸在眼底,沒有主人的命令,不敢溢出來。所以,拼命地浸著。
飄紅身不由己了。那種軟軟的語氣像一根細線,牽引著她,進了里屋,在電腦前坐下來。然后,打開電腦,上了QQ。點擊對豬談情晃動的圖像。
嘩啦,嘩嘩啦啦。在她不在的日子里,對豬談情給她的留言,仿佛畫卷般展開來。
兒子好了么?
你怎么樣?
怎么沒有消息?
不會出啥事了吧?
想給你短信,怕給你帶來麻煩。
如果方便,請給我一個平安的信息。
……
一共二十條留言。每一條代表一天,二十條留言就是二十天的問候。飄紅生氣了,為什么不堅持,堅持到今天。為什么?
我以為你永遠不會再來了。
你憑什么這樣以為,壞東西!
是我不好。
就是你不好!
飄紅韌性了,撒潑了。原來,韌性和撒潑可以讓她享受到做女人的特權,做女人的放肆,做女人的刁蠻,做女人的松弛。媽的,過去真是白活了。
淚水早已把持不住,叮叮咚咚傾瀉而下。為飄紅的撒潑譜就一曲背景音樂。
幾乎和飄紅發出那條錯誤短信在同一時間,陳向東接到了張石頭的電話。整個芝麻村,他是最后一個知道陳建松“進城”的人。侉子很想把自己的快樂建立在陳向東的痛苦之上,以報陳向東對她冷淡之仇,但是,卻不想親自把“陳建松”這把鹽涂抹在陳向東的傷口上。那樣,顯得她太不仁慈了。她的角色是撫慰,舔舐男人的傷口。讓男人在疼痛的修復中,一點一點地發現她的重要性。所以,那個電話遲遲沒有打給陳向東。
酒店里來了最后一撥客人,彼時的陳向東正在給灶上炒的一道宮爆雞丁收尾勾汁兒。腰間手機震動起來。將宮爆雞丁裝盤,利用炒下一道菜的間隙,掏出手機接聽。
誰,你是誰?大點聲音,我聽不清,炒菜呢。噢,石頭啊,有事么?啥,你再說一遍,誰進城了?啊?陳建松進城了?
陳建松進城了。哈哈,陳建松進城了!
陳建松又和飛燕團聚了!
多么振奮人心的一個消息啊。哈哈……
陳師傅,客人催菜了。負責傳菜的服務生說。
催你媽個逼,爺還不伺候了呢。愛伺候不伺候,跟我發啥火啊?爺就跟你發火了,你把爺咋地吧?我操,誠心找茬打架是不是?
打你狗日的——可憐那年輕的服務生還沒來得及還手,坐在灶上的熱鍋就扣在了頭上,滾燙的油水快樂地鳴叫著,把服務生的頭當成一塊山芋來嬉戲。
啊——服務生發出了史上最慘烈的尖叫聲。尖叫聲像一根鐵絲,在人的心尖兒上鈍鈍地劃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