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人生何處不相逢
作者:
蔡白玉 更新:2017-06-18 13:19 字數:6060
我讓父親給黎平輝打了個電話,黎平輝說早就知道薛詠的事。她那夜總會就一販毒聚集的窩點,早就成了省公安廳的重點偵查對象,她是不是參與了目前還不清楚,現在誰也救不了她。
我打電話跟李青松說了,李青松立即打電話把方梅英臭罵了一頓,方梅英連夜就返回了省城。
飛機準點起飛,我靠在座位上想著薛詠,想起這么多年身邊的很多人和很多事,人活著究竟是為了什么?為了錢可以不顧尊嚴,違法犯罪不要命了嗎?前面坐著的兩個男人在嘰嘰喳喳地議論著北京地價房價的事,聽口音就知道是老鄉。
把手中的雜志翻到最后一頁的時候,飛機也準時降落在了首都機場。伸了個長長的懶腰,全身酸痛麻木,剛開機,方梅英的電話就打過來了。她還是不死心,這兩天她又到處找人,求爹爹拜奶奶,花了不少錢,可是沒人搭理她。
我讓她先幫薛詠把公司的事管好,我先找個律師師了解一下情況。方梅英一聽就哭了起來,她哭的不是薛詠的生死,而是她將來要怎么辦,她的工作怎么辦?
我合上手機嘆了口氣,剛站起身來,前面位置上剛才一直在說話的男人回過頭來用眼睛直勾勾地看著我。
我疑惑地看著他,“請問有什么事嗎?”
“你是不是叫路小露?”胖墩墩的男人打量著我,“安寧的?”
“你……是?”一張似曾相識的臉,眉目前有幾分似曾相識,只是記不起在哪里見過了。
“我是永輝皮革廠的侯衛東,猴子,你還記得嗎?”他一把抓住我的手,“你真的是路小露?”
“是我,猴子……記起來了,怎么這么巧?”
“確實太巧了。”
想起十多年前在省城培訓的那兩個月時間,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你怎么長這么胖了?你不說我真不敢認。”
“生活條件好了嘛,”猴子呵呵一笑,“剛才如果不是聽你說安寧的方言我也不敢相認,不過你沒怎么變,跟以前差不多。”
“多少年了啊,怎么會變呢,老了。”想想起當年的幼稚,為了逃避跟他聊起張彰的話題,我甚至寧愿請假不上班,二十年過去,一切都淡忘了,只是慶幸此時此刻還能這樣重逢,真是太開心了,“你現在在哪里工作,來北京出差嗎?”
“我跟張彰來北京看看,彰子,真的是路小露,還是你聽得仔細,這么多年不見了還一下就能聽出她的聲音。”
張彰?!我嚇了一跳。他轉過身來,看了我一眼,“你好,好久不見了。”
“你好。”我深深地吸了口氣,我看著他的臉,他也沒怎么變,雖然有了些滄桑卻看上去更加成熟而儒雅了。
張彰伸出手來,“你好,路小姐。”
“沒想到會在飛場上碰到你們。”我伸出手跟他碰了一下又趕緊縮了回來。
張彰笑了笑,轉過身去幫著猴子從行李艙上往下搬東西。
“路小露,你來北京干什么?”
“我在這邊工作。”
“工作,你不在安寧了。”
“出來很多年了。”
張彰扭過頭來看了我一眼,“你不是舍不得離開安寧的嗎?”
“生活所迫。”
猴子疑惑地看著我,“什么生活所迫?后來我還去過皮革幾次,他們都說你招工走了,日子過得應該不錯。”
“這個……一言難盡。”拉著行李下了飛機,“以后有機會再細說了。”
“那你留個電話給我,我還在省城,跟我媽開個了飯店,你要是回老家經過的話,去我那里吃飯。”
“謝謝,我還記得你媽,她身體還好吧?”
“我們家老佛爺身體好著呢,吃嘛嘛香。”猴子笑著,“你老公和孩子呢,也在北京嗎?”
“他們在安寧。”
“兩地分居嗎?”
“差不多吧,你們先走吧,我去取行李。”
“你的電話?我到北京還要呆幾天,有時間一起出來聚聚,二十年了還能見著太高興了。”
張彰低著頭走在前面,一直在跟人打電話,根本沒有回頭看我們一眼,我笑了笑,“把你電話給我,一會我到了家打給你。”
“那我給你張名片吧。”猴子忙放下行李,從公文包里摸出一盒名片遞了一張給我,“飯店的,上面有我電話,一定跟我聯系。”
“好。你先走吧。”看著他們遠處的背影,我嘆了口氣,朝行李托運方向走來。
轉眼十八年了,整整一個青春歲月。這些年我真的已經把張彰徹底忘了,曾經的刻骨銘心早已隨著歲月而云淡風輕了。
這是2008年的春天,媽媽說,如果放暑假的時候有時間,她想跟父親一起來北京看奧運會。對于父母來說,這一輩子估計也就那么一次機會了,我沒有理由不滿足他們的心愿,所以這也是我再次回到北京的原因之一。
剛回到公司上班的第一天,就聽肖明明說莫振中來找我。
“你給他打個電話問問是不是有什么要緊的事,人家都已經主動示好了,你也就當做什么事都沒發生,別跟他計較了,任總說還是想跟他談談合作的事,他手上好象有不少的資源,起碼能利用利用。”
難道是有關于向明的消息?聽海平日報那邊的同事說,莫振中在海平過的春節,很是炫耀了一下在北京的成就。讓我萬萬沒想到的竟然是楊子明找到了莫振中,而楊子明是因為薛詠的事找莫振中幫忙,莫振中說要見了我再說。
我和莫振中到咖啡店的時候,楊子明還沒有來,說車堵在路上了,估計還得大半個小時。莫振中和楊子明是在去年的駐京同鄉會上認識的。
“回安寧過春節了?”
“是啊,你呢,沒回去?”我故意裝作什么也不知道。
“我回去干什么?父母早就過世了,孩子也不用我管,你爸媽身體都還好吧?”
“挺好的。”
“你的電話怎么打不通,換號碼了?”
“沒有,可能在老家信號不好吧。”其實我早就把他的電話拉進了黑名單。
“小露,我覺得你變了,跟在海平的時候不一樣了。”
聽著莫振中的話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我不知道那個時候的自己是什么樣子,那個時候對未來充滿了希望,我努力地想在海平立足下去,努力地想跟向明在一起,可是現在我為什么努力?沒有目標沒有方向連努力的動力都沒有,這個城市沒有讓我停下來的理由,雖然我喜歡它,但我的心是漂浮著的。
“人怎么可能不變呢?都會變的。”眼睛從餐廳里掃過去,沒有表情的服務員的臉,喝酒聊天的食客,門外的大馬路上依然是車來人往,傍晚的太陽從厚厚的云層里穿出來,象一灘被潑散了的油彩。我的心是如此的荒蕪而空洞。
“年前的事是我冒犯了,不要放在心上。”“我沒放在心上,你也別在意。”莫振中還是提及了這個話題,有些話不說開了看來也沒辦法打開心結,“可能是我有什么言行讓你誤會了。”
“是我不對,其實一直也挺喜歡你的,‘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嘛。”
“你是哪一類的君子?”我笑著調侃。
“在你面前我啥也不是,我認了。要不今年我幫你辦一次畫展,當賠禮道歉。只要做出了點名氣一年賣幾幅畫也比你現在上個班強,到一定的時候就可以當職業畫家。這次我保證沒有任何附加條件,只是想幫你辦次畫展,你那天兩幅畫忘在我車上了,我真是很看好你的才華,交給我,一定能做出來的。”
我從來沒想過要用愛好來維持生計的事。
“小露,這次我真的只是想幫你,沒有任何目的,相信我。”
“我知道,等我多攢些作品再請你幫忙。”
“我們之間不需要這么客氣,顯得生疏。”莫振中突然嘆了口氣,“這次回海平過春節,讓我想起了很多人和事,曾經拼了命想要得到的東西,其實真正得到了之后才發覺自己付出的太多,失去的更多。現在,我除了錢什么也沒有,家庭,孩子,愛人……有時候一個人深更半夜醒來,空虛和孤獨會象鬼魂一樣纏繞著自己,每一個接近你的人都是沖著你的錢而來,都是想從你身上得到某種利益,你明明很清楚卻還要裝聾作啞,陪著他們去演戲,有時候就覺得自己很下賤。”
“人在江湖身不由已嘛,明白了不應該更釋然嗎?”
“你現在還年輕,趁早找一個男人,一個人在外面太難了。”
“一個人有一個人的好,這么多年我也習慣了。”
“那你能告訴我,到底想要什么嗎?名還是利?”
我笑了笑,“莫總,你這話其實問得我無從說起,其實覺得每個階段想要的東西是不一樣的,有時候是隨波逐流,有時候又是生活所迫,逼著你不得不去走這一條路,有時候好象又是命運的手在指引著你,走上了這樣那樣的路,。曾經以為只要解決了戶口和工作,有一份穩定的收入,人一個可以遮風擋雨的家,可是到頭是工作也沒了,家也沒了,曾經很在乎的戶口到現在也一文不值了,后來去了海平,如果只是為了逃避一段感情,我想我不會下定決心離開安寧,只是因為看到了安寧鋼鐵廠的窮途未路,后來我以為海平會成為我的第二故鄉,所以我努力的工作,用盡全部的力氣去愛一個人,最后剩下了什么?這一輩子我從來都沒想過自己會來北京,可是我卻鬼使神差的來了,在這里又能呆多久呢?有人說沒有埋著你親人的地方,那不是你的故鄉。我真的不知道將來自己會流落到何方……剛才你說很多拼命想要得到的東西,到最后才發現也許并不是自己真正想要的。所我我真的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名,流芳千古還是遺臭萬年?那只是一個虛無縹緲的稱謂而已。利,生不帶來死不帶去,得到再多又有什么了不起呢?”
莫振中看著我,“那就沒有夢想了?”
“活著,活著就是我的夢想。”
“那也分怎么活著。”
我呵呵一笑,“活成自己想象的樣子,活成一個獨一無二的路小露唄。”
“你本來就獨一無二了。”莫振中笑了一下,“你那個同學跟你關系好嗎?我都沒想到你和楊子明是同學。”
“好不好都是同學嘛,能幫你就幫,幫不了就不要勉強。”
莫振中看著我,“那我就不管了。”
“我不是這個意思。”
“那你的另一個意思是不想欠我的人情唄,我也沒這個能力,還得去求別人幫忙。”
“這樣不合適吧?”
“你要說想救她,我就問問看,他也是我們老鄉,在老家在北京都有生意,下個月他有個藝術館要開幕,你跟我一起去?” “合適嗎?”
“合適,他是個挺有意思的人,總說自己看透了女人,對女人也愛搭不理的,但偏偏又特別招女人喜歡。”
“沒結婚嗎?”
“結了,又離了。我也看透了女人,特別是現在一些年輕的女孩子,眼里除了錢沒有別的。”
“不要把這罪過怪在女人身上,你是什么樣的男人就吸引什么樣的女人,”我看了他一眼,無論從哪一點來看,莫振中都算是成功擠身于有錢人的行列了,“你看你,渾身上下散發著我有錢呀,來呀,跟我在一起就給你錢啊,那你吸引的當然也是這樣的女人了。”
“你不需要錢嗎?”
“當然需要,沒有錢我怎么活啊?喝水都要錢,但我希望靠自己的能力賺錢,賺得光明磊落,花得理直氣壯。”
“真羨慕你還有這樣的好心態。其實想一想,我曾經也是滿腹才華志向遠大的文藝青年,總以為自己能改變世界,后來發現連生活都改變不了,我就徹底地**了。原來是為自己活著,活得很快樂很充實。現在是活給別人看,你得有錢有本事別人才把你當人看,你才能找到自己在這個社會上的價值,以前也很羨慕這樣的人,現在才知道這樣活著有多累。”
“你已經在創造社會財富了。”
“狗屁的財富。你以為我不知道別人怎么看我,到海平去請原來那些不用正眼瞧我的人吃喝玩樂,他們吃著玩著喝著,表面恭維著,可是我知道轉過身去他們照樣瞧不起我。連自己兒子大學畢業了想讓他來公司,人家寧可在家里當農民也不屑與我伍……沒錯,我就是靠女人發家的,沒有我現在的老婆,我一輩子就在雜志社做個臨時編輯,天天看人眼色低聲下氣地討口飯吃,可現在這樣的生活也不是我想要的。”莫振中說著說著就傷感了,“小露,你千萬不要象我這樣,我是把自己的靈魂賣了。”
“我沒有你那么好的運氣,想賣也沒人要。”
“你就別挖苦我了。“莫振中苦笑,“在海平那幾年時間里,別人都覺得我一個外地來的打工仔能在雜志社有個穩定的工作很幸運,但是你應該知道在那種地方我們就是一個臨時工而已,什么福利待遇都沒有,除了能有口飯吃,根本就沒有出頭之日,咱們出來打工不就是圖個衣錦還鄉讓別人刮目相看嘛,要不何苦出來受苦受罪?”
“但也不能違背做人的底線。”
“人窮志短,馬瘦毛長。一個人眼里只有錢的時候,哪還有什么底線和原則?就相信有錢就能被人家尊重,被人看得起。”
“所以你認為我也跟你一樣?”
莫振中臉上的肌肉抽搐了幾下,“你饒了我吧,我真的覺得自己沒臉見你了。那段時間她剛剛出國,感覺自己能輕松地喘口氣了,真希望有那么一個人能讓我歇一歇,能陪我說說心里話,就這么簡單而已。”
“她沒回來過春節嗎?”
“回來幾天又走了,說是過不慣北京的生活。”
“有所得就必有所失,不能讓世界上所有的好處你都占了。”
“不忘初心,方得始終。我把自己最初的夢想丟了,如果你還有夢想,就一定要努力去實現它。”
我點了點頭,“我會的。”
“那,以前的事咱們再也不提了,一會你同學過來,你給我留點面子。”
我沖莫振中翻了個白眼。
“你愛怎么說就怎么說吧,反正你這樣的人在這個社會也基本上屬于絕種動物那一類了,我一點都不覺得丟人。”
我哈哈一笑,“反正不是你丟人就是我丟人,不是你看不起我,就是我看不起你,對吧?”
莫振中哈哈一笑,“就憑這一句話,我服了你。”
“如果有可能的話,幫一下薛詠,她曾經是我最好的朋友,情同姐妹。”
“那你跟我去參加張總藝術館的開幕式,我介紹你們認識,你可以直接跟他說。”
“初次見面跟人家說這種事不太合適吧?”
“那該打點的你還得打點,主要看問題為嚴不嚴重,找個人先把情況了解清楚。”
“那讓楊子明去也行。”
“你白在職場上混了這么久,男人求男人和女人求男人差別太大了,還有,你可不要錯過了這個機會,那可是真正的鉆石王老五,天天身邊圍一堆年輕漂亮的女孩子,四十好幾了還整天在女人堆里打滾。但他只跟這些女人玩,絕對不會結婚,只要人家跟他提結婚,他就翻臉。所以三天兩天的換女朋友,閱盡了人間春色,這才是成功的男人,不用負責還有那么多年輕漂亮的姑娘侍候著,得有多快樂。”
“真有那么羨慕嗎?”
莫振中伸出手來打了我一下,笑,“啥事都瞞不過你。”
“心中有愛的人不會放棄自己的身體和靈魂。”
莫振中看著我。
“每個人的生活方式不同,真正的快樂與否是來自我們內心的感受,在女人堆里打滾就幸福啊,也許是極度空虛呢。”
“他沒有時間空虛,天天高朋滿座,前呼后擁。”
“甘苦自知。”正說著話的時候楊子明來了。楊子明也沒有什么太大的變化,他給我帶來了一套日本的護膚品,是他代理的幾個國外的化妝品牌之一。他說起跟薛詠的往事,我當年對他的那番指責一直讓他耿耿于懷。
莫振中笑,“原來她一直這么厲害。”
楊子明訕笑,“當時確實有點不能接受,但現在想起來,確實對不起薛詠,明明不喜歡她,就是抱著那種不玩白不玩的心態,根本就沒考慮會有什么后果。”
“你現在終于承認了。”
“為了這事我都一直覺得自己沒臉跟同學聯系,太混帳了。”
“方梅英怎么找到你的?”
“我通過李青松得到她的消息,前年回去的時候去找過她們,見了個面,也就站在大街上說了幾句話,我能感覺到她一直恨我,要是我們還能回到當年,無論如何我都跟她結婚,真的是害了她。”
我看著楊子明,至少此時他的懺悔是真誠的。
“今年過春節的時候發信息給她也沒回,就打了電話去問李青松,才知道出了事。”
莫振中看著我,“其實我跟她有過一面之緣,跟朋友去她那夜總會玩過一次,人還是不錯的,待人接物也大方。”
“她心眼并不壞,就是嘴巴不會討好人。莫總,您看看能不能幫個忙,一個女人在外面拼不容易,有什么票需要打點的經費您跟我說,全部由我來負責。”
“剛才我還跟路小露說呢,主要是現在不知道她涉案有多深,過兩天我跟路小露見另外一個老鄉,他在省城關系人脈比我們廣,讓他找個人把情況了解清楚再想辦法。”
“那就拜托你們了。”楊子明說起我們的學生時代,說起在安寧的那些歲月,那些陳年往事都已經成了故事,成了飯后的談資和調侃。每個人都有各自的生活軌跡,既然早已是彼此的過客,又何不讓一些不堪回首的往事塵封在歷史的塵埃里?我知道薛詠很難逃過這一劫,只能盡力而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