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幕：天帝和月神的賭約

    我為你們所要繪寫的這個傳奇故事，發生在兩千七百多年前的西周末年。

    那是我們中華文明的初創時期。

    那時侯的事我們已經不大曉得了，但我們精神的血管里還跳動著它千年相傳的余音。

    或許我們每個人，至今還在不知不覺地從那個時代領取一份思維，一盤性格，甚至是一杯命運。

    時光倒流，注入西周末年的大海，高高喧騰的海浪上，顛簸著西周人和宇宙融為一體的現實而神秘的生活。

    他們和土地生活在一起，和親人生活在一起，和辛勤的勞作在一起，和天子、公、侯、伯、子、爵在一起，和眾多的侯國眾多的戰爭在一起，和統治與臣服、剝削與反抗、苦難與歡欣在一起，和禮儀、詩歌、愛情、生育、希望與豐收在一起，和不斷擴大的地域在一起，和偉大的國度一同走向新的時間和空間。

    除了這些，他們還和千千萬萬個神靈生活在一起。

    他們和天帝生活在一起，和祖先的鬼魂生活在一起，和日神、月神、風雨雷電諸神在一起，和山神、河神、樹靈、四方神在一起，和土神、谷神、媒神、戶神、門神、灶神、天井神、道路神、百工神、八臘諸神等各種各樣的神靈在一起。

    他們敬畏這些神靈，莊嚴地祭祀他們，以虔誠的禱祝渴望得到他們的庇佑。

    尤其是在戰爭頻仍、天災連連、混亂、苦痛和絕望的西周末年。

    那時侯我們的祖先，懷著深厚的宗教情感，過著政教合一的生活。

    在他們的意識里，一切現世的和神鬼的力量，最終都來自天帝。

    是他孕育了一切，賜給諸神和鬼魂以可怕的權力和法力，賜予生者豐收、安寧和幸福。

    更重要的是，是他慷慨地把嫡長子派到人間作王，以他的神圣和德行之名，創立一整套禮儀，教化百姓，愛護生靈，管理四方。

    南郊，規模宏大的祭天之舞。莊嚴、神秘的樂音和震撼心魄的合唱。

    高臺上，烈火焚燒牛肉，青煙裊裊，直達于天。厚厚的云帳背后，天帝正在歆饗人間敬呈的美味。

    但天帝到底是怎樣一副真實的面孔呢？你看看，我們對他那樣虔敬，可他給我們帶來了幸福嗎？

    在繁華喧鬧的王都，偏僻窮困的鄉野，西周末年的人們都在暗中詢問。

    這天傍晚，天帝剛剛歆饗完周幽王和魯侯呈達上來的牛羊之香，欣賞了他們齊整莊嚴的樂舞，感覺很是愜意。為了釋放這種愉悅的身心感受，他決定到天外的小路上去散散步。

    他命令月神隨行，以照耀他的行程。

    永遠年輕俊美的月神，最得中國人的喜愛。他有規律地變幻自己的容顏，幫助中國人制定了歷法，指導著立國之本——農業生產。

    月神放出澄凈清麗的光輝，恭恭敬敬地跟隨在天帝身后。

    萬千星辰，也爭相開綻，迎迓天帝飄逸的步履，他們的眼睛因為虔敬而發出璀璨濕潤的光芒。

    與此同時，云神率領奇形怪狀的孩兒們，退避到另一個半球去了。

    今夜多迷人，天空是那樣清朗澄澈，月亮是那樣圓潤皎潔，星星是那樣晶瑩善良。

    天帝的足音，掠過人間渴望的心，卷起陣陣激動的浪花。

    神靈的光輝，照耀著鎬京，照耀著華夏諸國，照耀著正在和周人一起創建中華民族的鬼方、淮夷、西戎、荊楚、楊越、巴蜀諸國。

    這一刻，所有的西周人，在神圣的光輝中都獲得了寧靜。

    他們垂首捫心，向天帝崇拜，感恩，默默許愿。

    但他們哪里知道，巨大的危險，就要來自一個不經意的念頭。

    天帝俯瞰著這塊廣袤的東方神土，一時默默無語。

    他的步履，在鎬京上空長久地停留。

    王宮寬闊的廣場上，火把高照，歌舞蕩漾，鐘磬聲聲，周天子姬宮涅正和寵臣虢石父、尹球等一般人飲酒作樂，不時爆發出狂蕩淫邪的笑聲。

    雙目微微一掃，天下情勢盡入眼底。國中鄉野，還有那么多饑餓的人群，因為呆滯和無力已停止**。

    天帝面露慍怒之色，微微地哼了一聲。

    月神道：“啟稟天父，可否降下一點點災異，警示周天子？”

    天帝微微一笑：“不必了，我已經表現得夠多了。”

    生性單純的月神，摸了摸頭，一時還沒反應過來。

    天帝自言自語：“其實選擇權就在他們自己手里。”

    月神忽然醒悟道：“我懂了，前年天父發了一次地震，使三川枯竭，歧山崩塌，原來天父已經警示過周天子了，可惜他還執迷不悟。”

    天帝嘆道：“誰又懂得我的語言呢？”

    月神笑道：“有，太史伯陽父。”

    天帝禁不住捋須呵呵大笑。

    月神詫異道：“您不恨他嗎？尊敬的天父。他以陰陽二氣解釋地震，而沒有把這次災難歸結于您的神威。他是第一個敢漠視您的力量的人，接下來，也許就會有人質問、反抗您的權威了。難道您不恨他嗎？難道您不想狠狠地懲戒他嗎？”

    天帝看了月神一眼，搖了搖頭，又轉向歌舞喧嘩的鎬京，默默無語。

    他怎能向臣下吐露這個驚人的秘密——他的天命也正在失墜！

    無時無刻，他不在沉思如何確保自己的神威。

    他已下定決心，要再次在人間施展自己的法力，只是一時還沒找到完美的方式。

    “他們怎能如此長久地歡樂，而不望望頭頂上燦爛深邃的星空呢？”天帝沉思著，忍不住笑了，“他們瘋狂起來，連我也害怕呢。”

    或許是為了證實他的這個念頭，王宮廣場上的歌舞方隊，突然一齊手持長戟，指向天空，唱道：

    “日月所照，王土廣廣；車輦所至，威儀燦燦；泰山巍巍，王之歲月永存！”

    月神生氣了：“他們居然打我的旗號！”

    天帝冷笑一聲：“不看他們表演了！我們到海上去透透氣吧，那里氣象恢弘，心懷廣大，使人神清氣朗，延年益壽。我可不想被這幫驕奢淫逸的家伙壞了心情。”

    他們正要向大海飛去，忽然，從地上某個角落，傳來一串串銀鈴般的笑聲。

    他們怔住了。

    他們從沒聽過這樣真實、這樣開露、這樣歡樂、這樣盡情、這樣鮮花燦爛、晶瑩剔透、五光十色的笑聲，不帶任何虛飾，每一個最細微的音節都從內心最深處的琴弦彈奏而出——像初生的嬰兒，像野外的群花，像淙淙的山泉，像青翠的麥苗，像裊娜的高粱，像紅撲撲的桃子，像風中紛披的無限的枝葉，像飄滿了夕下天空的風箏和絲帶，充滿了清新、情感、彈性、豐裕、色彩、形象、明亮、馨香、活力以及向思維和感受的各個方向發展變幻的多樣性和可能性。

    這是大自然的笑聲！這笑聲本身就是大自然的化身！

    天帝停住腳步，在豐富的虛空之上，微閉雙目，諦聽著這來自人間的絕代風華的笑聲。他已經很多年沒聽見這樣的笑聲了。在如癡如醉的狀態中，他的衣袂飄舉如風，全身微微顫抖。

    月神早以他無所不在的目光，瞥見了這純凈如玉石、華彩如青春的笑聲，來自終南山之南、漢水之濱的褒國。

    “啟稟天父，是褒國公主褒姒。”

    說話間，天帝和月神已蒞臨褒國上空。

    褒城附近的水晶湖里，褒姒和七八個侍女正相互嬉戲，紛紛把水珠撒向對方。薄如蟬翼的裙紗，濕漉漉地緊貼著嬌軀，盡顯一片婀娜和健美。

    因為天旱，褒國最深的水晶湖，如今也只齊她們的腰身，所以她們能夠得到褒侯的允許，到這里游玩，在月光下銀色的水波上荷花般亭亭玉立。

    忽然，一個侍女驚叫道：“公主呢？”

    “哎呀，不見了。”

    “不會吧，剛才還向我打水花呢。”

    “公主！公主！”侍女們驚慌失措。

    就在這時，不遠處忽然傳來水波開綻的撲撲聲，一張絕代美麗的臉冉冉升出水面，一頭長長的秀發瀑布般落向人間，眨眼間，一位絕世佳人俏立于湖中。

    她，就是一生美麗、半生快樂的褒姒。

    她的眉毛是兩彎淡淡的新月，照耀著一雙勾人魂魄的眼睛。那是一雙怎樣的眼睛啊：比藍寶石還澄澈，比星空還燦爛，比湖泊還深邃，比森林還豐富幽秘，比飛馳的鹿還要靈動，比春天的柳枝還要顧盼生輝……哦，她的肌膚潔凈光柔，她的身體優美如波，她的櫻唇輕顫如黃鶯，似乎隨時就要吐露出迷人的笑聲和歌聲……

    “公主！公主！”

    “公主，嚇死我們了！”

    褒姒看著被自己的惡作劇嚇壞了的侍女們，開心地笑了起來。

    侍女們都向褒姒撲打而去，頃刻間將褒姒團團包圍，不由分說，一起嬉笑著向褒姒打水花。褒姒也不示弱，奮起反抗。一時間，大家又鬧成一簇，笑作一朵。

    她們哪里知道，空中有一種可怕的力量，即將以一個滑稽的賭約，來使褒姒的命運逆轉！

    空中，月神照耀著褒姒美麗快樂的年華，忍不住連聲驚嘆：“多么美麗的容顏，多么美好的年華，多么美侖美奐的笑聲！”

    天帝俯視的頭顱，在褒姒的笑聲中漸漸陰沉，轉瞬間又讓位于一個惡作劇的微笑。

    “小月亮，你倒說說，假使褒姒失去了笑聲，她會怎么樣？”

    月神吃了一驚：“什么？這樣可愛的公主，會失去笑聲？不不不，我不愿想這個！”

    天帝喃喃道：“是啊，在這樣痛苦和艱難的年代，她居然還笑得這么痛快，簡直不可思議。”

    “難道您想讓所有的人都愁容滿面嗎？在我看來，即使到了世界滅亡的那一刻，也應該微笑，這不是自我欺騙，也不是一種生活，而是一種生命！無論何時何地，都不能沒有這種生命！”

    月神仰望著天帝，他的臉因為激情和深刻而變紅了。

    “好一個有關生命的長篇大論！”天帝冷冷地打斷了月神，“那好，我們就來看看，褒姒的笑容和生命有沒有必然聯系。”

    月神大吃一驚：“天父，您想做什么？”

    天帝微微一笑：“別驚慌，我只不過想和你打個賭。”

    月神疑惑道：“什么賭？”

    天帝指著在水晶湖中嬉戲的褒姒，對月神悠悠然地說道：“我認為，如果褒姒失去了笑容，她就不會再有快樂，也不會有你所說的生命之類的東西。”

    月神急呼呼地問：“她會怎樣？”

    天帝哈哈大笑：“她會變成一個可怕的人，還會帶來一場災難！”

    “什么災難？”

    “她一失去笑容，這個王朝就要覆滅！”

    這回輪到月神呵呵大笑了。

    天帝不動聲色：“你不信么？”

    月神笑道：“這太離譜了，我雖然相信天父所創造的世界生長著各種各樣的聯系，但有些聯系也許永遠握不了手。”

    天帝逼視著月神：“你的觀點是——”

    月神激動地答道：“我認為，褒姒即使失去了笑聲，也不會失卻生命的，當然，很可能是另一種表現形式。只要有生命，就不會帶來什么災難，相反，只會不斷催發著新生！”

    天帝冷哼一聲：“我們就來打個賭吧。”

    “好啊，臣下愿陪天父玩玩。”

    “如果我贏了，我要你一年不許出現在中國上空！”

    “不行不行，我最愛這個國家了。”月神登時驚叫起來，“她現在有難，我更要照著她。您叫我一年不見中國，我會氣死的！”

    天帝捋著胡須，呵呵大笑起來：“我早就知道你對中國人偏心，一直假裝不知道而已。呵呵呵呵——”

    月神羞紅了臉：“我，我很喜歡聽他們的音樂。”

    天帝溫和地笑道：“你還和我打賭嗎？”

    月神道：“如果我輸了，最多只能三天不在中國上空，怎么樣？”

    天帝點點頭：“好吧，別緊張，不過玩玩而已。”

    月神笑道：“假如我贏了，怎么樣？”

    天帝詭秘地一笑：“我讓你做太陽。”

    “不必了，到時我要天父答應做一件事。”

    “別說一件，一萬件也不在話下，哈哈哈。”

    啪啪，空中響起兩聲巨響，天帝和月神擊掌為誓。

    水晶湖上，褒姒和侍女們都吃驚地抬頭望著星空，面面相覷。

    “奇怪，滿天星斗，哪來的雷聲？”

    “不好了，要下雨了，公主，我們該回去了。”

    褒姒笑道：“膽小鬼，打雷下雨才好玩呢。”

    “不行啊，公主，國君吩咐過，不能玩久了，否則下次不許來！”

    “好好好，聽你們的，不過上岸的時候，要學水鳥飛翔的樣子。”

    于是褒姒走在最前面，像鶴鳥一樣美妙地舒打著雙臂，同時咯咯地叫著，眾侍女咯咯咯地跟在后面飛著，浪花和笑聲又一起飛濺起來。她們飛上岸，換上新衣，穿過湖邊的樹林，來到寬闊的驛道上。專門負責公主出行的中年內侍大魚頭手持韁繩，坐在馬車上，早已等候多時。一隊甲士騎在馬上，手持戈矛，守護在一邊。褒姒和眾侍女嬉笑著登上馬車。大魚頭一抖韁繩，兩匹馬一聲嘶鳴，揚起蹄來，有如一陣青煙，向城門飄去。十名甲士騎著馬緊緊跟隨。

    空中，天帝和月神目送著褒姒遠去。

    月神贊嘆道：“這些馬也是這樣的有生命！”

    他正在羨慕地上的人和動物所表現出來的生命力，忽聽得天帝喃喃一聲：“去吧，公主，你很快就要失去笑容了。”

    他嚇了一跳，猛覺得和天父打的這個賭是多么可怖！天父威權無邊，神力浩浩，是宇宙的最高主宰。他說得到，就一定做得到！只是，他為什么要叫一個美麗快樂的人間女子失去笑聲呢？難道他還懷揣著別的目的——要借一個失去笑容的僵硬女子，以不可置信的奇特方式給他不滿意的周王朝帶來一場毀滅性的災難？！

    他不敢再往下想了，只覺渾身冷汗淋漓。

    “公主，到了！”

    陰森森的城門在眼皮底下打開了，褒姒的馬車叮叮當當地駛了進去。

    馬車里，又傳來褒姒動人的笑聲。

    月神瞥眼望去，只見天帝露出了一絲不易覺察的微笑，不知怎的，月神突然兩腿戰戰。

    “天父，”他砰然跪下，“我已經輸了，在賭約還沒開始的時候，我就已經輸了。天父，請求您撤回這個賭約吧。我已經輸了。我愿意一個月不出現在中國上空，只求您撤回這個賭約，因為我已經認輸了。”

    “事件已經開始，”天帝冷冷答道，“你就等著看結果吧。”

    “不——”月神哀叫起來。

    可當他抬起頭來，準備進一步地哀求，卻發現天帝早已消掉了身影。

    “這會是怎樣的結局呢？”月神站起身來，惶恐不安地望著靜靜矗立的褒城，在自己的照耀下忽然顯得那樣單薄、寒冷、脆弱和模糊，他禁不住哀嘆起來。

    他發過誓，要永遠庇佑華夏諸國。

    無論何時何地，無論中國人出現怎樣的差錯，他依然堅守這個誓言。

    這個晚上，永遠善良的月神，美好的月神，為了周王朝的命運露出了憂郁的目光。

    他一旦憂郁，光輝頓時更加燦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