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流合污
作者:
蔡白玉 更新:2016-05-26 15:03 字數(shù):9321
游昌新和陳競生在火車的貨廂頂上,這一溜二十幾個車皮的燃煤,像一條烏黑的長龍趴在他們腳下,撥開蓋在上面那層薄薄的煤粉,呈現(xiàn)出來的是水漬漬的黃土坷垃和煤渣,這樣的煤怎么進窯?能燒得起來嗎?游昌新一根接一根地吸著紙煙,陳競生把鐵鏟往車廂內一摔,“游主任,這種情況你不向上反映,我們就不干了,這是煤嗎,是黃土!
“你不是勞模嗎?”游昌新瞇著眼看著他。
“我勞模怎么啦,是我用勞動換來的光榮稱號。你是車間主任,這是你的工作職責!标惛偵f完憤憤而去。
游昌新回過頭看著陳競生遠去的背影,陰沉著臉干咳了兩聲。遠遠地,他見蘇炯明帶著鄭強和幾個技術員一起朝這邊走來,雙眼就閃閃爍爍地進去幾點火星來。
蘇炯明還沒走近火車,游昌新就叫了起來。
“蘇主任,你是抓質量的,這種東西你拿回家去燒了試試看,我們車間的工人要罷工了,這個責任誰來負?我游昌新丑話說在前頭,出了事故我是不擔責任的!
游昌新邊說邊氣咻咻地看蘇炯明的表情。
蘇炯明抬眼看了看,心里打了個寒噤,沒有吭聲。心里在罵陸陽明是條吃人不吐骨頭的惡狼。
鄭強從頭至尾檢查了一遍,回來后說:“大概都是這個樣子!
“媽的,不要進貨場,不準卸貨!碧K炯明憋得臉色鐵青,“我去找供應的人!
鄭強看了看游昌新的表情,小聲地提醒蘇炯明:“主任,我們剛回來,有些事情你不了解,先問問情況再說,采購員被騙也是有可能的!
蘇炯明這才醒過神來,感激地看了一眼鄭強,他又不那么討厭他了。
“那你跟我到供銷科去看看?”
鄭強笑了一聲說:“我要先回家洗個澡才行。主任,你也先回去洗個澡。睡個覺,這些煤現(xiàn)在也不急著燒,到時候怎么處理,再說吧!
游昌新一見他們要走,忙問:“到底怎么辦?”
“我到家還沒落座呢,你一個電話就把我叫來了,我先回家喘口氣,馬上去找人!
游昌新陰陰地笑著說:“我怕你得的是哮喘,一口氣上下來!
“那不正中你下懷。”蘇炯明也干笑,一行人嘻嘻哈哈地離開了火車。
蘇炯明當然不會回家,他在辦公室理了一下頭緒后,徑直找陸陽明來了。
陸陽明正在打電話,一見蘇炯明就笑瞇瞇地連連招手讓他坐,然后對著話筒說了一聲:“我有重要事情,你過兩天再打來!比缓髷R下話筒忙不迭地給蘇炯明端茶倒水,遞煙點火。
“美男子,剛下火車就奔我這來了,有什么好事?”
蘇炯明莫名其妙自己什么時候有了這個外號,問:“你叫誰?”
“江南水泥廠除了你還有誰配叫這個名字?辦公樓都叫開了,你還不知道啊!
“你們辦公樓的人吃了飯沒事干,盡在背后編排別人!
“蘇主任,你這就有點小肚雞腸了吧,人家郭長興被稱為大才子還請了客呢!
蘇炯明沒想到別人會把自己和郭長興排列在一起。開完廠慶后郭長興在主管雜志上搞了個洋洋數(shù)萬字的報告文學,花了幾萬塊錢連圖片帶文字搞了好幾版,宣傳科當做紅頭文件發(fā)下來讓車間組織人學習,直學得工人一個個跳腳罵娘。郭長興那大才子的美稱大概由此而來,蘇炯明感到了羞辱和憤怒,他才出去幾天。廠里就變了模樣似的。自己的事暫且擱在一邊,正事要緊,他干咽了口唾沫問:“那些煤誰搞來的?”
“我,有什么問題?”
陸陽明坦然無畏地應承下來。
蘇炯明在心里罵了一句:“無恥!弊炖飬s說:“這樣的事還要您親自出馬?”“沒辦法。”陸陽明偏著頭一笑說:“上頭交待下來的。孫悟空還跳不出如來佛的掌心呢。我這小胳膊怎么擰得過大腿?”
“出了事誰負責?”
“該誰負責誰負責。你找我,我還一肚子火呢,不知道有多少人在背地里指著脊梁骨罵我,以為我拿了昧心錢。”陸陽明反倒先臉紅脖子粗地叫了起來。
“蘇主任,這一點點算什么?那么大一塊肥肉被人家吞掉了你知道嗎?有什么大驚小怪的!
蘇炯明聽到了四號爐工地傳來的推土機聲,建筑工人的號子聲。
“那你干脆說清楚讓我去找誰?”
“找誰?你說找誰?”陸陽明從鼻子里“哼哼”兩聲。
蘇炯明看清了陸陽明眼里的另外兩個字:白癡。
鄭強剛進辦公室,侯敬仁就把他喊了過去。
“小鄭,這次出差有什么收獲?”
“東奔西跑的收獲。”鄭強看了一眼侯敬仁手中那只新買的高級太空保溫杯問:“侯書記鳥槍換炮了。是不是發(fā)了意外之財?”
侯敬仁嘿嘿傻笑兩聲。
鄭強拿過桌子上的報紙隨隨便便地掃了一眼問:“廠里有什么頭條新聞,指教指教?”
“歌舞升平,經過各方民主選舉推薦,我們蘇主任榮登江南水泥廠美男子選手寶座,大才子被宣傳科郭長興捧走!
“怎么回事?”鄭強奇怪。
“女人心中的偶像就是美男子,這個都不懂?”
“那叫白馬王子!
“恩,我看這個詞比美男子的稱呼更好,看來當工人的就不如大學生有學問。”
“侯書記拿我開涮了!
兩人各自笑笑,又閑聊了些車間里的事,見蘇炯明蔫不拉幾的走進來,問:“有什么眉目?”
“沒找到人,陸陽明好像開會去了!
“剛剛我們去火車上看煤時還看到他!
“他忙得很!焙罹慈什遄煺f,又扭頭來問蘇炯明:“蘇主任此行去廣州有什么**?”
蘇炯明沒有理他,這幾天他在外面一直擔心黎國輝那個項目進展的事!袄虾,黎工呢?”“我好幾天沒見他了,你不在家,他大小權利一把抓,一天到晚都不見人影!薄绊椖块_展得怎么樣?”他用眼角掃了侯敬仁一眼。“這個也要黎工才清楚,我是從他嘴里掏不出半句話,他的嘴巴比保密局的保險柜還難打開!
侯敬仁酸不溜秋地說。
想著雪櫻偷偷去火車站送他,又不聲不響地垂淚而去,他心如刀割。在火車上一夜沒有合上眼。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情卻有情,這究竟是為什么?此時,他頭暈腦脹,昏昏欲睡。剛回到家,黎國輝又緊跟著來了,他看他的臉色不太高興,心里已做好最壞的估計!袄韫,怎么樣?我走了之后的情況?”他洗了個涼水臉,強迫自己振作精神。
“我原來最擔心的強度問題倒沒有出現(xiàn)太大的意外,可是,哎,我也不知道問題出在哪里,這次我上上下下地查了,很多資料實在找不出原因。”黎國輝臉色尷尬地看著他,蘇炯明給他倒了杯水,“你說,不要緊的,那些個……什么家發(fā)明什么東西還要試驗成百上千次呢?我們才一次,我知道沒有那么容易的,你直接說是什么地方不行!
“一個的含量SO3的含量!
“這是不是很重要?”
黎國輝對他問出這樣的外行話自然有點哭笑不得,只是咧咧嘴嘴沒有吭聲,蘇炯明知道自己在行家面前冒了回傻氣,他自嘲地笑著說:“你看我就是對技術上的事丁點都不懂,你和鄭強再研究一下,有沒有解決的辦法?”黎國輝看著他又低下頭,想說什么又不敢說的樣子。
“黎工,你有什么話你就說,這是在家里,只有我們兩個人,隨便說什么無所謂!
“我……懷疑操作和檢驗過程中會不會有……”他看著蘇炯明咽回了下面的話,想了想又接著說:“這幾天我把書都翻遍了,又找了一些同行的朋友,他們都很認同我的方案,我真是再也想不出法子了。”弄虛作假在質檢車間已蔚然成風,他已經不止一次地聽外車間的人反映過,難道他們這樣猖狂?
游昌新一邊走一邊東張西望地朝爐頭值班室走來,車間里的人看到他紛紛跟他打招呼,一號窯剛才停了,值班室的門關著,里面空無一人,他背著手徑直朝三號窯走來,三號窯的值班室內果然坐滿了人。質檢車間那個叫曾紅蓮的也在人堆里,他們顯然是在討論那些煤的事。
“這個質量問題是質檢車間的事,他們說能燒,是塊石頭我都把它燒了!
“你倒好,質量上不去,罰的不是你的錢,你看看,上個月這么大一沓罰款通知單,你受得了?!他媽的,我好幾個班都白上了!边@是陳競生的徒弟小周的聲音。
“小周,上個月你可不能怪人家,是你自己吊兒郎當不負責!睆堧姽び肋h是爐頭的?汀!澳闼麐尩纳弦拱嗨孟駛死豬,白天到處**,不罰你發(fā)誰?”
“罰你幾個錢算你命好,要是燒了瓦,關你幾年大獄,怕你就要在牢里干熬幾年了!绷硪粋接腔說。
“天哪!毙≈苎b腔作勢地仰天長嘆,“我怎么這么命苦?這暗無天日的日子,什么時候才是個頭?要去找領導商量商量才行,要不然我會瘋的!
屋里爆發(fā)出一陣哄堂大笑。
“你試試,看你有沒有蘇炯明那個本事?”張電工干笑著說。
“天哪,你說蘇主任啊,那不是要氣殺我?既生瑜何生亮,有了蘇炯明,我周某人就在江南水泥廠就黯然無光,原本以為自己也是‘無暇美玉一塊’,誰知人家是‘鉆石永留傳’?”
游昌新聽著小周那說不像說、唱不像唱的念叨也忍不住笑了起來。
陳競生沒有笑,坐在那里低著頭抽煙,張電工忍住笑又說開了:“小周,你呀,想少罰兩塊錢,首先就是要跟質檢車間的打好交道,他們眼睛那么偏一點點,手那么輕一點或者重一點,那幾塊錢不就省下來了,紅蓮,你說是不是?”
曾紅蓮笑了一下說:“不罰你們的錢就罰我們的錢,現(xiàn)在我們車間抓得緊,抽查一個不合格得罰好幾塊錢,如果知道是弄虛作假,那不罰死才怪呢。”
“是你老實,你們車間的事我還不清楚?有些人,上一個班都不用做一個檢驗樣,等下班了,在記錄紙上寫下一串阿拉伯數(shù)字就完事!
“誰?誰有這么大的膽子?”曾紅蓮瞪圓了眼睛。
“不用說誰,除了你們早幾年進廠的那一批人,后進來的都差不了多少。也不只是你們車間,我們車間,其他車間都是一樣差不了多少。也不只是你們車間,我們車間,其他車間都是一樣的,原來有幾個人會搞小動作,弄虛作假?現(xiàn)在是倒過來了!
“張師傅,你這是打擊一大片,我有意見的。”下周插嘴道,“我們可是革命的接班人,生在……”他抬頭看到游昌新走進來,忙收住話題興奮地叫:“游主任,來得正好,正想找你商量點事情!
“你們倒是討論得挺熱鬧的。”游昌新邊說邊在小周出來的座位上坐下來,他看了看在座的人問:“田富貴今天沒上班?”
“班可能上完了,他下個月就退了吧。”張電工說著看了游昌新一下:“車間里準不準開歡送會?”
“那是當然,這回車間要退好幾個老工人,我這里正頭痛了,這些崗位不知派哪些人合適?”
“也是,現(xiàn)在像競生一樣年富力強、技術又好、工作負責的人可不多了,要加緊培養(yǎng)骨干力量才行!
“名師出高徒!庇尾驴粗≈。
小周忙搖手說:“游主任你別看著我,我是繡花枕頭草包一個,別打我的注意!
“競生,你這個徒弟怎么樣,你當師傅的應該出個正確的評價!庇尾驴粗惛偵。
陳競生這才抬起來說:“年輕人,有壓力才有動力!
“那我就把他調一號爐去了,田富貴一走,那里就缺一個人。”
小周滿心喜悅地說:“主任,你怎么也不跟我商量?不改變了?”
張電工作勢打了他一下說:“你別賣乖了,你進廠才多久,把這么重要的崗位交給你,你問問你師傅,當了多少年副手才輪到他,媳婦熬成婆,難熬的呢!
“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小周開心地趴在陳競生肩膀上,“師傅,今年評先進的時候我會和你競爭!
“行,以后上夜班的時候多準備點茶葉,包括我的那一份!标惛偵餐瑯犹嫠吲d。
“我不和茶葉,我喝咖啡!
游昌新看著小周,裝腔作勢地對張電工說:“老張,我們老了,趕不上時代了!
“你還可以拽住時代的尾巴掙扎兩下,我才是真的老了!
屋內一陣短暫的沉默,陳競生終于憋不住問:“煤的事他們去看過了?”
“嗯!庇尾曼c點頭,“還不是一樣,臭屁都沒有放一個就走了!
“后天怕就得進窯了,這質量問題他們要是還按老一套罰款,那我們怎么吃得消?”
“那也沒辦法,我們沒有資格去管這個,大家上班的時候多留心一點,反正我們還不是成品車間,好的差的,燒出了熟料就算數(shù)!庇尾掠株P切地問:“你老婆他們下個月可以進廠了!
“真的?”陳競生眉頭一展,喜上心來。
“我聽勞資科的說已經開始發(fā)商調函了,你抽個空去看看。”
坐在旁邊的曾紅蓮臉色暗了下來,怏怏不樂地起身走出門去。
“她好像也是廠里的老職工了。”游昌新看著曾紅蓮的背影。
“她在質檢車間都十多年了,開始是丈夫調不進來,現(xiàn)在是不愿進來,我聽人說她男人在外面有了女人,她還一直蒙在鼓里。”張電工說道:“你們兩個……老游,你跟蘇炯明是親戚,競生,你跟蘇炯明關系不錯,有機會也給人家說幾句好話,換一個上白班的崗位,人家還有個七八歲的孩子要照顧,怪可憐的,她自己又比較老實!
陳競生看看游昌新,游昌新說了句:“每個車間都有每個車間的難處,這種事怕不太好講!
“占著個茅坑不拉屎,積點陰德老天爺有眼睛的!睆堧姽げ豢蜌獾貙τ尾路籽。游昌新裝作沒聽見,大家都沒有再說話的興趣,剛才走出去的小周在門外喊:“游主任,吊車班出事了。” 游昌新手一哆嗦,忙起身問:“什么事?”
“魯猛子和質檢車間的人打起來了。”游昌新松了口氣嘿嘿一笑:“我還以為吊車掉下來了呢。魯大春那個暴脾氣,三天不和別人打架,他手就發(fā)癢,隨他去吧!”
“以前都是他打傷別人,這次是別人把他打傷了,剛才捂著一張臉上醫(yī)院去了呢!
“有這種事?”游昌新剛坐下去又站了起來,“誰打的?”
“我都不認識!毙≈苷f:“他們班長正在到處找你!
張電工笑說:“恐怕是要醫(yī)藥費,這個‘魯智深’,吊車班的人都怕了他,沒誰敢跟他上班!
“她打不打他老婆?”小周湊過來問道。
“打,打得挺厲害的,她老婆一說要離婚,他就說要殺了他們一家,整個一個糊涂蟲加混賬東西,老游怕是記得,上回加工資的時候少給他加半級,他舉著桿獵槍從車間吵到勞資科,誰敢卡他,他就一槍崩了誰。最后吵到蔣伯仁那里,不知道怎么搞了一通,后來那半級工資硬是給他加上去了,現(xiàn)在他變得更加有恃無恐!
“那這次質檢車間的人不麻煩了?”
游昌新幸災樂禍地笑,抽完最后一口煙起身朝外面走來。
殘陽如血,朵朵白云漂浮在遙遠的群山之巔。三個聳立在半空中的大煙囪,有兩個正在吐著濃煙!敖纤鄰S”游昌新的嘴角冒出一個愉快的微笑。
蘇炯明從劉春麗家出來后,就著昏暗的路燈拿出口袋里的一個信封,他有點害怕有點慌張,二千塊工資,肖杰華又拿了多少呢?這錢來得太容易了。他今天好像忽然醒悟其實他也是同樣被劉春麗利用了,這煤的事該怎樣去解釋清楚?想起鄭強和侯敬仁洞察一切的眼睛,他心里有點害怕。
推開門,女兒張開小手向他撲過來,他看著吳敏芝陰沉的臉問:“誰又招惹你了?”
“你蠻厲害,找到新主子了!眳敲糁ダ湫。
蘇炯明把吳敏芝扶到沙發(fā)上坐好,語重心長地說:“敏芝,我還不是為了你們母女倆,為了這個家?現(xiàn)在你爺管用嗎?你還不明白官場上這些人走茶涼,世態(tài)炎涼的事情?我不去巴結他們,有很多人想巴結還巴結不上呢,這就是現(xiàn)實,我在外面已經是每時每刻都要提著一百二十個小心,你就不要再來煩我!
“你嫌我煩,就去找你不煩的人啰,現(xiàn)在我才發(fā)覺你是個勢力小人!眳敲糁ピ秸f越生氣。
“吳敏芝,你還有完沒完?”蘇炯明一掌推開她,“你以為我的日子很好過是不是?每個人都想看我的笑話,都想讓我四處碰壁,你能幫我嗎?你爸能幫我嗎?不僅如此,你那姐夫游昌新,盡想拿釘子讓我碰,你說,我不自己想辦法,我等著他們把我整死?”
“怎么了?你?”吳敏芝見蘇炯明生氣了,心里反而著急起來。
蘇炯明偏不說,吳敏芝又急著想問出個子丑寅卯。
“都是些工作上的事,說了你也不懂,你以后少管我的事,做好你的那份工作,帶好孩子,我就心滿意足了!
“好吧!眳敲糁氐着e手投降。
蘇炯明捏捏她肥嘟嘟的臉問:“你知道我今天回來,也不把倩倩送到你媽家里去?”
“你好意思!眳敲糁ゼt了臉,所有的不愉快頓時煙消云散。
鄭強看了看手中這張卸煤通知單,看了蘇炯明一眼說:“這個煤怕不太好燒。”
“先卸下來再說吧,再退回去運費又是一筆開支,把質量好的搭配在一起先用用看,萬一不好再另外想辦法。”
侯敬仁把脖子伸過來瞧了一眼單子,扁著嘴一笑說:“蘇主任說了行就肯定行,拿到車間去就是了!
鄭強無可奈何地咧咧嘴。
侯敬仁咕嚕了一大口茶,在蘇炯明對面坐下來:“炯明,你沒在家,那個曾紅蓮又來說了好幾次,你看具體怎么安排?”
“材料員還沒走?”
“就是這兩天的事,打鐵趁熱。”
“就讓曾紅蓮頂那個位子!
“哦。”侯敬仁看了他一眼說:“那你還得跟勞資科說一聲,看有沒有人安排下來,最好能下個調令,那我們省了些麻煩,也少落人口舌!
“勞資科有什么權力支配我車間的人事調動?”
“我只是跟你提個醒,說不說看你自己!
蘇炯明看著侯敬仁高深莫測的臉,緩了一下說:“我打個電話去問問!
廖時逢對蘇炯明一向是愛理不理的,所以他邊撥電話心里還在考慮怎么跟廖時逢開口,沒想到這廖時逢一聽到他的聲音就親熱地叫了起來:‘哎呦,我的蘇老弟,咱們好久不見了,抽個時間到家里喝酒去,親戚給我送來了點野味,一起來嘗個鮮!
“莫客氣莫客氣。”蘇炯明受寵若驚地敷衍道,“我請問你個事,我們車間那材料員……”
“哪個事?哦……我不是已經跟老候講了嗎?是后勤處把她要過去了,有什么問題?”
“沒問題,我想安排個人頂她的位子。”
“那還不是你說了算!什么來頭,我怎么沒聽說過?”
“不是這么一回事,照顧一個有困難的職工。”
廖時逢哦了一聲拉長聲調說:“這么個情況?炯明,廠里有困難的職工很多,這種情況每個車間都有,如果每個人都要求照顧,哪里照顧得過來?你把這個頭一開,以后你我車間主任就難當了,我可是為你著想!
“那……我已經答應人家了!
“這樣?……有個事我可要跟你說一下,陳競生跟你關系不是挺好的嗎?他老婆調過來了,他的意思是想到你那里去,如果是這個情況倒是可以考慮一下。他是勞模,我們照顧一下他的家屬還說得過去!绷螘r逢打了個哈哈又說:“隨你便,有什么吩咐隨時來找我!
蘇炯明左右為難了,直到廖時逢放下電話他還沒有醒過神來,侯敬仁慍怒著一張臉走了出去。蘇炯明火冒三丈,生氣地把話筒摔下來,憤憤地罵了一句:“媽的,你侯敬仁得了曾紅蓮什么好處?好人歸你做,事情推給我來辦,算什么東西!痹趺雌沁@么巧的鬼事呢,不遲不早,陳競生他不想得最,曾紅蓮的困難明擺著,照顧誰呢?
他坐在辦公室前發(fā)呆,只聽見一片吵吵嚷嚷的聲音從門外傳來,他正要起身看個究竟,十幾個人轟地一聲沖了進來,他一眼看見走在前面的臉上貼著好幾塊創(chuàng)口貼的魯大春。這個瘟神怎么跑到自己這里來了?
魯大春一偏腿屁股往蘇炯明的辦公桌上一坐,喊了起來:“蘇主任,你可得給我做主,你們車間里三四個人一起把我打得遍體鱗傷,我臉也受傷了,腰也受傷了,還有內傷還有淤血,我躺在醫(yī)院里沒人來侍候我陪伴我,沒人給我送吃的用的穿的,今天你要是不把這些問題給我解決,我就死在你們辦公室死在你面前,讓你一輩子不得安寧!
“是怎么一回事,你下來再說!碧K炯明笑嘻嘻地說:“老魯,我們一起同事那么多年,你也要給我一點面子嘛,有話好好說。”其實昨天鄭強已經把黎國輝和另一個技術員跟魯猛子打架的事跟他說了。蘇炯明跟他一起上過班,對魯大春是非常了解的,他沒想到他會吵到自己辦公室來。
“我不說,你要他們說,你們車間里的人都是**爛仔,幾個人打我一個人,以后我的生命安全怎么得到保證,你得給我去買人身保險。”魯大春耍開了無賴,有恃無恐地大吵大叫起來。
“魯大春!碧K炯明看著身邊越聚越多的人,知道他是不會善罷甘休的,想像當初連蔣伯仁都乖乖地給他加了半級工資,今天哪里肯放過得寸進尺的機會,蘇炯明瞇起了眼睛,心里在冷笑,這是個無賴,許多人既怕又討厭的無賴。他更看到了躲在背地里的游昌新的眼睛,他不能被這個無賴嚇跑。
魯大春被蘇炯明突然地這么一叫愣住了神,蘇炯明趁機說道:“魯大春,是你來找我解決問題。你自己當著大家的面把事情經過從頭至尾說出來,我自然會秉公處理,你敢說嗎?”蘇炯明怒目而視!袄韫な鞘裁礃拥娜,人家四十幾歲了,老實巴交的,你就會欺負老實人,算什么英雄好漢?魯大春。如果你繼續(xù)在這里胡鬧,你信不信我讓質檢車間一百幾十號人把你從這里拖出去,你總以為用野蠻的手法可能對付任何人,在我面前,你辦不到!
“殺人啰,殺人啰,蘇炯明帶頭殺人啰!濒敶蟠阂谎錾硖稍谵k公桌喊著叫著,跳腳頓手亂叫亂嚷起來,惹得人群中發(fā)出一陣一陣地嘲笑聲,黎國輝不安地看著蘇炯明,不知如何是好,嚇得真想往人群后面躲。
蘇炯明氣得火冒三丈,拳頭攥得緊緊的,雙眼噴出火來。旁邊兩個職工忙上前一左一右地拖著他的胳膊說:“主任,算了,他有什么要求答應了他,惹不起我們躲得起!
蘇炯明瞪了他們一眼,斬釘截鐵地說:“這天下還有沒有說道理的地方?我們的技術員沒有錯,抓質量是江南水泥廠幾千個職工交給你們的職責,誰不配合你們的工作,你們就有權利進行處罰,是他先動手打你們的,你們應該自衛(wèi)還擊。今天他送上門來了,我們就來個關門打狗!碧K炯明對著圍觀的人群一喊:“質檢車間的都給我進來,其他無關的人都給我出去,打死了我賠命,打傷了我坐牢,所有責任我來承擔!币欢讶搜杆俜殖闪藘啥,平時看起來文質彬彬的質檢車間的人個個捋胳膊挽袖子朝魯大春圍了過來。
“魯大春,你也別怪我,這叫殺一儆百,這整個工廠幾千職工如果都像你這樣處處跟我們作對,以后我們車間就別想開展工作,這抓質量也成了空談,我可不想讓江南水泥廠幾十年的牌子倒在我手里!
魯大春看著蘇炯明和周圍一幫人殺氣騰騰的臉,看不出有半點開玩笑或者做個樣子的意思,翻身爬了起來,滿臉委屈地說:“蘇主任,我不過是想找你要幾塊錢的營養(yǎng)費,何必發(fā)那么大的火氣,我們還同事了一場嗎,你不給也說幾句好話安慰安慰我,我心里舒服一點就行了!
蘇炯明鄙棄地看了他一眼說:“魯猛子,你心里那點鬼主意,我一清二楚,偶爾用一下還行,用多了就失靈了。你少到處丟人現(xiàn)眼,一個大男人不靠本事靠這種手段得那么一丁點兒的便宜,你還要不要臉?”蘇炯明看著魯大春神色蔫了下來,接著說:“營養(yǎng)費沒有,這里額外支出沒列入我們這個月的計劃,有,我也不會開這個先例。讓他們兩個人掏二十塊錢給你買點水果,要不要是你自己的事,你看著辦!
“你厲害,我真小瞧你了!濒敶蟠夯伊锪锏刈吡,圍在蘇炯明身邊的人笑成一團,大贊蘇炯明智勇雙全。
蘇炯明煩躁地擺擺手說:“這件事到此為止,不要到處亂說,人要臉樹要皮,明白嗎?”
“明白。”大家齊聲應著又轟地一聲笑了起來。
“蘇主任,你真希望我們動手?”“他哪里經得起你們這么多拳頭?大家以后還是要注意工作方法,我這方法用第二次的時候也可能不靈了的!
“下次不靈了,我們就動真格的。”
蘇炯明也忍不住笑了。他有點開心有點自得有點得意。
黎國輝這才把試驗項目的數(shù)據報表呈上來給蘇炯明看,他隨便地掃了兩眼,問:“你下一步準備怎么搞?”
“我想從頭至尾每一道工序都親自監(jiān)督去做,”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不然我不甘心!
“這個結果蔣廠長知道了嗎?”
“我等你回來。”
蘇炯明又掃了一眼報表:“好,這半個月生產比較緊張,等空閑一點我們馬上再做第二次。黎工,這只是試驗,不要給自己增加太大的壓力,我非常相信你的水平!彼鹕斫o黎國輝倒了杯水,“這一陣你也辛苦了,要不要休息幾天,身體要緊……”
“炯明,謝謝你。”黎國輝有點感動,“剛才的事……”
“我不幫自己車間的人,我?guī)驼l?”
“等一下到勞資員那里領五十塊錢給魯大春買點水果送去,這種野蠻人,也不要跟他鬧得太僵!薄皠偛挪皇钦f二十塊錢!薄岸噘I兩斤,你自己不會吃?你這個老夫子啊!碧K炯明親切而體貼地嗔責道。
黎國輝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正要走出去,蘇炯明又叫住他:“黎工,那個煤的事,你和鄭強他們商量一下,看要采取什么補救措施,拿個方案給我!
“這個不難,到時候調整一下物料配比,不會有大問題!崩鑷x又恢復了自信。
他看著黎國輝遠去的背影,他對自己駕馭別人的能力有了充分的自信。抬眼看著窗外,滿目的梧桐葉郁郁蔥蔥,兩只小鳥在樹叢中啾啾鳴叫,你追我趕,嬉戲玩樂。他為自己來質檢車間所表現(xiàn)的一切十分滿意,他的威信、他的成績,就如這滿目的綠色,生機勃勃。他為自己日趨成熟圓滑的處理技巧洋洋自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