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炯明和鄭強、黎國輝一起朝質檢車間的質檢中心走來，質檢中心共有七個班組，分別控制從原材料進廠到水泥出廠的每一道質量檢測過程。

    這是個小小的四合院，里面有質檢車間的百分之九十的職工日日夜夜燈火通明，出出進進的人絡繹不絕。蘇炯明對這個地方并不陌生，只是他今天的身份已經改變，心里自然是別有一番滋味，到質檢車間這么長一段時間，前一陣因為搞廠慶，加上自己業務上不太懂，所以很少到下面來，原來以為人家會嘲笑他外行管內行，通過他暗地里觀察，鄭強他們那些技術員在質量上面的事，并不要他去管得太多，他不僅給了他們自由的空間和發揮的地方，他們的關系也比以往的幾屆領導處理得好，蘇炯明覺得自己反正只是略懂皮毛，就放開手腳讓他們自己去干。

    在蘇炯明上班的第一天向侯敬仁了解基本情況時，侯敬仁就急著說黎國輝不太好管，一個工程師的頭銜掛在脖子上，只是一個擺設，連個副科級也沒撈上，本來就讓黎國輝有許多懷才不遇疾世憤俗的牢騷話，以前的那些車間主任都或多或少地對他有幾分擠壓，既要用他的能力又不想他出風頭奪了自己的光環，偏偏黎國輝又有些知識分子的迂腐和傲氣，所以他跟誰也搞不好關系，反而弄得自己像頭癩毛豬一樣，到處討人厭，在質檢車間都已經是三進三出了，他把蘇炯明來質檢車間的事用了赤溪鎮這個地方一句很下流的粗俗的話做比喻，牛卵伸進馬胯里。還沒正式上位就有人把這句話告到了蘇炯明的耳朵里，他無所謂地一笑：“吃豬肉的人不一定會喂豬。”

    上任伊始，他就把質量的事全盤交給黎國輝打理，毫不避嫌地申明自己搞質量是門外漢，他說了句“黎工你是我的左膀右臂，能不能在質檢車間呆下去，我全靠你了”。感動得黎國輝好幾天說話都直打哆嗦，恨不得一天二十四泡在生產崗位上。蘇炯明暗地里吩咐勞資員給他多補貼了幾個中夜班費，領工資的時候看著一沓錢里平白無故地多了幾張票子，黎國輝已經感激不盡。

    “小蘇。”黎國輝想改口都改不過來，往往憋得他好一陣難受，他覺得自己不應該對蘇炯明這般無禮，結結巴巴地又叫，“蘇……主。”

    “黎工，你呀。”蘇炯明親熱地把手指放在黎國輝的肩膀上，“老夫子，你就叫我小蘇，或者炯明，既順口又親切，你是老前輩了，我們年輕人對你尊敬是應該的。”

    黎國輝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炯明，是這樣的，我搞了一套新技改方案，如果試驗成功的話，每一頓水泥可以降低三十塊錢左右的成本。”

    “好啊，這是大好事，那可以為廠里每年增加幾十萬的收入呢，快說來聽聽。”蘇炯明高興地說。

    黎國輝搔搔頭皮：“主要是從原材料方面著手，我一下子也說不清楚，我把整理好的資料給你看看。”

    蘇炯明嘿嘿一笑：“你給我看也是白看，我對這個不懂，我相信你。”他看了看他。“會不會影響質量？這可是開不得玩笑的。”

    “在理論上我已經考慮過很長一段時間了，就是不知道實際操作中間會不會有失誤。”黎國輝遲疑地說。

    “鄭強，你認為呢。”

    鄭強走過來，“黎工以前跟我講過，我們可以用一臺磨試產一個班，反正產量不會太多，萬一有點紕漏我們可以挽救的。”

    “那行啊，這樣的好事早就應該搞起來，黎工，你這兩天就著手整理這個方案，我馬上向廠里匯報。”

    鄭強看看黎國輝，“黎工怕是去年就把方案搞好了。在抽屜里鎖了一年。”

    黎國輝嘆了口氣，尷尬地咧咧嘴，用熱切的目光注視著蘇炯明。

    “那我馬上去找……”他本來想說去找生產廠長馬百鳴，但一想到馬百鳴就是剛從質檢車間提上去的主任，找也大概白找，“那我去找蔣廠長？”

    黎國輝這才松口氣說：“找馬百鳴是沒用的，我去年跟他提過，根本就行不通。”

    蘇炯明意味深長地笑了一下：“我懂，黎工，你放心。”

    三個人邊說邊聊走進了質控中心。他看到了一雙雙躲躲閃閃的目光和一張張畏怯的面孔，他的心里有一種愉快和滿足，那些曾經在他面前趾高氣揚的質檢人員，大概不會想到他會有今天，不會想到他會來管他們，他無形之中報復了曾經那些看扁了他的人。這種暢快淋漓的感覺從每一個毛孔里冒出來愉快得令他深深舒坦。

    工段長走過來向他匯報情況，他沒有認真去聽，都是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這時他聽到黎國輝在六班和人吵了起來，他本想裝作沒聽見不去理睬，可又深知黎國輝的書呆子氣不理不行。

    黎國輝憋得滿臉通紅，指著記錄紙上的數據，激動得話不成句：“你看……看看，這樣的數據能反映出什么來？這里不是弄虛作假？你的這檢驗的真實性從何而來？”

    “我不知道，又不是我做的，你去問夜班的人嘛。”一個女工橫眉冷眼地對著黎國輝。

    “你給我抽查一遍。”

    “有沒有搞錯？你沒看我忙都忙不過來？你嘴巴一張，就要耽誤我幾個小時的時間，你以為你是誰？”

    “你……你……”黎國輝這一下啞了口，怒氣沖沖地要去找六班的班長。他看到走過來的蘇炯明，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樣地啰嗦數落開了。

    女職工看到蘇炯明進來也沒吭聲，只顧低頭做自己的事。

    蘇炯明有點惱火，既要維護黎國輝的面子又要顧及一個女職工的自尊心，人家確實忙不過來，黎國輝這個人，就有這么不通人情。

    “黎工，你會不會做？”他問站在旁邊氣呼呼出氣不勻的黎國輝，“你不會就讓鄭強來做，抽查一兩個試試看，這樣更真實可信一些。”

    黎國輝看看他。

    “黎工啊，”蘇炯明笑著說，“你是曹操投胎啊。不要輕易懷疑我們的同事，我看以后我們還是要訂一些相應的規章制度，毛段長呢？以后段長要把這個抽查工作兼職起來。”

    女職工一直低著的頭這才抬起來，看著他，真有點委屈地說：“蘇主任，我是真的沒時間，一個班三臺磨十二個試驗樣，還要跑去車間那么遠的路，從上班到現在，我屁股都沒沾凳子。”

    “我知道我知道，馬上就有人分進來了，以后每個班多加一個人。大家再辛苦一段時間。”

    女職工終于笑了。她看著笨手笨腳坐在天平臺前的黎國輝，主動走過去幫起了忙。

    蘇炯明沖黎國輝的后腦勺瞪了一眼，皺著眉頭，做了一個鬼臉：“這個死老夫子。”惹得女職工捂著嘴笑。

    蘇炯明拿著手中這份厚厚降成本增效益的可行性建議草案，心里沉甸甸的。如果撇開馬百鳴直接尋找蔣伯仁，算不算越權呢。

    “老候，你認為黎工的這個方案我怎么處理合適？”蘇炯明一是征求侯敬仁的意見，另外也是看他的態度，同時，也表示了他對他的尊重。

    侯敬仁本來不想回答這個問題，可是他不能不回答，也不能敷衍了事，蘇炯明以這樣一種虛心的態度向他請教，盡管他知道他心里也許根本不是這么一回事，可他沒辦法拒絕。

    侯敬仁擰緊了眉頭，他當然比蘇炯明更知道其中的利害關系。

    “先擱一擱，我找個時間跟老馬扯一扯再說。”他試探性地問，主動把擔子往自己肩上攬。

    蘇炯明搖搖頭：“我想先跟蔣廠長口頭上匯報一下，征求一下意見，再把方案遞交給馬副廠長，你看這樣行不行得通？”

    侯敬仁一驚，原來他早已成竹在胸。這個方法用得好用得妙，既不會得罪馬百鳴，馬百鳴又不敢隱瞞不報。幸虧自己剛才沒有應付他，這個人看來還真不簡單。他看著蘇炯明點點頭：“行啊，還是你腦子轉得快。”

    “對工廠有利的事情，我們擔點風險也值。”

    侯敬仁又一次對他刮目相看。

    一個星期之后，蔣伯仁的批復下來了：方案可行，立即投入試驗型生產。并口頭吩咐蘇炯明，試產結果如何，隨時向他匯報。

    蘇炯明在小酒店內請了大家一次客，預祝試產順利成功，他親自掛帥，人事方面的事歸他全權負責解決，為試產做好一切后勤工作，黎國輝全面負責質量技術方面的事。

    “炯明，你早來質檢車間兩年江南水泥廠少損失幾十萬。”黎國輝喝醉了，把這句話重復了好幾遍。馬百鳴知道后，氣了個半死，于是把蘇炯明和黎國輝當了仇人。

    蘇炯明來到劉春麗家，他按她事先講好的，給肖杰華買了個一尺多高的白玉觀音，那通體透明栩栩如的塑像令人愛不釋手。他自己手上的一點私房錢肯定不夠，少的錢是劉春麗墊上的，羊毛出在羊身上，蘇炯明心里自然高興。肖杰華果真看得眼睛發亮，馬上吩咐劉春麗把觀音像擺放在客廳正前方的神位上，并親自凈手焚香禮敬，那畢恭畢敬的樣子讓蘇炯明暗自發笑。肖杰華敬完香后坐下來又是頻頻點頭，然后就跟蘇炯明聊起從古至今哪些王侯將相是如何篤信神靈的，從傳說到耳聞目睹，再到他自己的親身經歷，直說得蘇炯明都半信半疑了。

    劉春麗端了個果盤過來，對蘇炯明使了個眼色，蘇炯明會意地問：“肖衛還沒放假？”

    劉春麗忙接口說：“放什么假？說是要委托費，暑假都不會回來了，考上了一去就是幾年。為他的前途著想，確實是好事，可對于我們作父母的來說，一年都難得有個親人在身邊陪著，也怪不好受的，真是左右為難。”

    “自古忠孝兩難全。”

    “其實我有時候挺羨慕老書記的，三個子女都成家立業了，都在自己身邊，聽敏芝說，你對岳父岳母也很孝順。”

    “我爸很早就去世了，我挺羨慕那些父母雙全的人，百事孝為先，這是做人子女的責任。”

    “那你干脆給老肖做干兒子，讓他嘗嘗孝順兒子的滋味。”

    肖杰華靠在椅子上沒有吭聲，聽憑他們兩個人一唱一和。

    “我哪里敢高攀肖廠長，那不是從地下飛到天上去了？”

    肖杰華這才抬起眼皮說：“怕不合適吧，老吳……”

    “你和老書記共事這么多年，跟他結個干親不更好，那點小隔閡自然就沒有了，是不是？老肖，我啊，是怕你那寶貝兒子靠不住，萬一到了國外找了個洋媳婦說不回國了，那我們老了靠誰呀。”劉春麗嘟著嘴用手指頭戳肖杰華的臉頰，又暗暗對蘇炯明使眼色。

    蘇炯明忙站起身恭恭敬敬地說：“那我就認下干爹干媽了。”

    肖杰華從嘴角露出一絲笑意說：“有空常來家里坐坐，年輕人要多長進，多學東西。”

    “靠干爹指點。”

    劉春麗的臉笑成了一朵花。這個過程簡單得讓蘇炯明驚訝。

    蘇炯明認干爹的事是從肖衛嘴里傳到蔣杰嘴里再傳給吳耀華的，吳耀華立即回家說給了吳振聽。

    吳振華似笑非笑地說：“你不就是看中了他見風使舵的德性嗎？他現在可是平民變太子，以后咱們家的人還是小心侍候著呢，你現在已經落魄鳳凰不如雞了。”

    “你放屁。”吳振氣得發抖：“人家還說虎父無犬子，你是一堆糊不上墻的爛泥巴，不然我會去指望別人？

    “虎父？虧你說得出口，你看看廠里跟你一起退下來的那幾個人，搞基建的伍馬屁精，財務的劉剝皮，他們哪個不是在老家修了小洋樓享太平日子？還像你在這個灰蒙蒙的鬼地方住這三房一廳？我呸，這就是你的清正廉明，臨退休了還為那娃蘇的小崽子差點壞了名聲，哪天他把你把我們全家賣了都說不定。”

    “臭小子，你真想氣死我？我不信他在江南水泥廠能逃過我的手掌心。”吳振有點惱怒，蘇炯明這小崽子也太勢利眼，太不把人放在眼里了。

    “那你就等著瞧吧。”吳耀華哼了一聲：“看他以后怎么出賣我們。”

    吳振跌坐在藤椅里，感到脊背上一陣涼颼颼的。他蘇炯明再怎么蹦跶，只要他還是吳家的女婿，他吳振臉上就有光彩。證明他當初沒有看錯人，他想往上爬就爬吧，只要能達到目的，管他搭上的是哪條船，官場上本來就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