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湮滅 第8節 又添新墳
作者:
凝神 更新:2017-02-09 10:00 字數:3331
夏至剛走下課堂,郭校長就出現在的高二(5)班的門口。她一把把夏至拉到走廊的窗子下,悄悄地告訴她:“你家人剛才打來電話,說你家里又有人去世了,讓你回家一趟。”夏至聽后,感到有一股不下百度的酸熱,從胃里反流上來,灼得她嗓子破皮般的難受。她一臉尷尬地對郭校長道歉道:“對不起,校長,不給您添麻煩了。近日,我們家里事的確是多,我會處理好的,盡量耽誤工作。”
“誰家里還沒點事啊!我是擔心你,年紀輕輕地,家里卻連連遭遇不測,怕你受到打擊。你自己也要多保重啊。回去看看吧!”郭校長說完,拍了拍夏至的肩膀,轉身裊裊地走了。
夏至在難過之余,確也覺得不好意思。上次婆婆去世時,也是郭校長親自跑到教室門口來通知她的。一年多的時間,家里就連死兩人,而且還都不是好死的。知道內情的,還可以理解;這不知道內情的,會怎么樣看她呢?
夏至在馬路邊攔了一輛三輪車,很快地到車站便坐上了返鄉的中巴車。這往返縣城與大豐鎮的車,是私人的,不把所有的縫隙都塞滿,他們是不會發車的。上了車就在通往大豐鎮的各大路口晃蕩,見有返鄉的人就裝,還沒有出縣城,就把夏至給轉悠的吐了一塑料袋子穢物,到家時,連膽汁都給吐出來了。這暈車的痛苦,不亞于妊娠反應。
當夏至坐著明遠的摩托車,心急忙慌地趕到二哥明善家的小院時,見二哥已被人梳洗干凈,穿上了送老的衣裳了。說是送老的衣裳,可明善還四十歲不到呢,他穿的是一套質地很好嶄新的西服,這當然不同于其他死人穿得壽衣的。這是劉曉梅跟負責執掌喪事的監理人爭取的。她不想看到自己年輕的丈夫穿那些色彩艷麗,看了會讓人夜里發癔癥的通用敞衣。
夏至在這幾年的時間,就曾參加過四個至近親人的葬禮了。最先去世的是曾經疼愛過她的親四嬸。這個近視眼又長期病病歪歪的四嬸,在去世后,被暴發戶四叔給打扮得像個皇太后。第二次葬禮,就是發送自己的父親。因為是至親骨血,夏至一點都不覺得可怖,她心痛地看著別人一件件地往往僵硬的父親身上套上各種衣服,感覺父親那時就像酒后的酣眠,依然是那么溫暖而慈祥。婆婆李玉秀穿得同樣是送老的壽衣,可顏色柔和,款式簡潔。這當然是依照那幾個有文化的兒女們的眼光來打扮的,在他們的心目中,母親李玉秀有著不同于一般農村人的,一種至高無上的尊貴。在每人的心目中,無論何時,自己的母親都是最美的。
二嫂劉曉梅和一雙兒女,都穿著長長的白洋布孝服,腰際纏著粗粗的麻繩。因逝者是長兄,夏至很快也被人打扮成重孝樣子,和兒子一起,拿起了一根柳木的哭喪棒,隨著吹吹打打的鼓樂班子,先是給死者到西天送路,然后去路上潑湯。意在讓死者一路好走,路上餓了也有飯吃。
盛裝明善骨灰的棺材打好后,頭南腳北地這么往堂屋一放,再加上西間里還放著一年多前盛放過李玉秀尸體的一人多長的冰柜,楊姓一家人,無論遠近,無論老幼,都抵制不住悲傷,大聲痛哭起來。拄著拐杖行動不便的楊守誠,白發人送黑發人,更是悲慟欲絕。他不停地用頭撞擊著明善兒的棺木,恨不能自己躺到里面去,讓閻王爺把自己最鐘愛的兒子給換下。
外柜兼理事人尖嘴子,早已閉上了他那常被姊妹娘們戲罵為報喪夫子的一張嘴,一邊嗚嗚地哽咽著,一邊忙著轟走躲在楊樹上呱呱亂叫的烏鴉。
讓楊家的人沒有想到的是,下莊牛克柱家的在出殯前的一個晚上,也跟隨著幾個老親的娘們來到明善的靈前一起吊唁。別的娘們有的真哭,有的干嚎,完事之后,都一個個起身去勸慰陪哭的劉曉梅去了。只有克柱家的還在老盆前燒著金紙,等金紙燒完,她嘣、嘣、嘣在棺材前的水泥地上磕了三個響頭,哭喊道:“二叔啊,這一切都是俺連營作下的孽啊,您年輕輕就去了,是老天爺不長眼啊,求求您和三奶奶,在地下安息,不要來找算俺兒連營了,他是畜類啊!在監獄里蹲兩年出來,還不知是個娘樣還是爺樣來,都怪他自己面糊的耳朵,聽旁人的鼓將啊。俺是當娘的,俺知道,俺孩子自己不會那么喪盡天良啊。二叔,我知道您和三奶奶死得屈啊,您大人大量,饒過俺家活著的人吧,誰也不容易啊!”
劉曉梅忙著應酬來安慰她的遠親近鄰,明廉在看小孩子,只有夏至和明潔兩人兒,眼盯著克柱家的一舉一動。當然,她剛才哭拜時咕噥地那幾句話,她們倆也聽得真真兒的。
出殯后的第二天,是圓墳日。這日一早,劉曉梅就把兩個大姑子和姐夫叫在一起,便和他們商量網吧的事宜。劉曉梅認為,明善已去,自己對于電腦這塊又什么都不懂,她就想抽頭出來,把自己家原來貢獻的電腦和及占有的股份折成錢,提出來,準備給兩個孩子上學用。
這個網吧,本來是明善和明潔兩家合營的,后來明廉見效益不錯,就也要求入股,并要求讓自己技校畢業卻無一技之長的兒子到網吧去當管理員,讓他好歹有個營生,能混上個的媳婦。當初明善本不同意讓大姐摻合到這生意里面來的,可二姐夫到上海打工去了,網吧里確實也得有個抵實的人來管理才放心,于是就同意了大姐的請求。
明潔和明廉兩姐妹一聽劉曉梅在這個時候提出這個要求,心里老大的不樂意。這自己的弟弟剛入土,墳還沒有圓,一七都沒有過呢,弟媳婦就提出來分錢,讓人心里像塞了塊冰似的,瓦涼瓦涼的。明潔雖然心里不悅,卻沒有開口,她蹲在院里的一棵桃樹下,手里捏著一根草棒,在地上凌亂地畫著。
明廉不管三七二十一,她臉一紅,眼睛也不看劉曉梅,撅著嘴看著這三間瓦屋的屋頂,不咸不淡地對劉曉梅說:“我兄弟這尸骨還是溫的呢,你覺得這時候提這個事合適嗎?這兩個孩子還小,要花錢的時候還早著呢。再說了,這大家投的錢,都砸在店里呢,也沒有什么現錢可以提啊。當初明善出的是技術和電腦,就你們家那二十臺舊電腦,早就該淘汰了,還能值幾個錢?孩子上學要花錢的時候,我們姊妹倆會出的,我兄弟的孩子,我們也會管的,你這會子要錢,去做什么?”
以前李玉秀在世時,總覺得這個二兒媳婦也是個悶嘴葫蘆、鍋門口的光棍兒,既不會說話,也不會做事。表面上拿她當個親閨女疼愛,那全為了不駁明善兒的面子。心里其實是沒有把她當一回事兒的。
夏至躲在后面,也看得門兒清著呢。她知道婆婆待她,剛好與待劉曉梅相反。有一次夏至和劉曉梅論及大澗村年終獎金考核細則的不健全時,劉曉梅從嘴里蹦出了“人不為己,天誅地滅”這樣的句子來,這不得不讓夏至重新認識這個輕易不言語的二大伯嫂子。丈夫入獄,出獄后又撞死,如果經歷了這樣的事,都不能讓一個人到中年的女子成長的話,那也太不合常理了。所以,對于劉曉梅現在所提出的要求,夏至基本上是理解的。俗話說:“爹有,娘有,不如自己有。兩口子有,還隔著手。”
夏至不明白兩個大姑子為什么對劉曉梅提出抽頭的事那么反感。看到這姐倆一個頭也不抬地蹲著,一個雙手叉腰地站著,臉都拉的有二尺長,劉曉梅一腚坐在堂屋的臺階上,把腿一擼,像上次大改在平房頂上唱戲似的,拖著長腔哭開了:“楊明善,你個狠心的人啊,留下我和兩個苦命的孩子可怎么過啊?你就是癱了殘了,還有口氣在,俺什么事兒也可以給你商量啊,也有個主心骨在啊,可你這么狠心的一抻腿,撇下俺這孤兒寡母的,你一分錢都不給留下,俺可依靠誰啊?”
“行了,曉梅,你別嚎了,錢我們給你,我剛才算好了,連電腦帶明善的工錢和紅利,一共給你四萬塊錢。”明潔把手中的草棒一扔,把地上自己劃拉的阿拉伯數學和數條杠杠,用腳一禿擼,全給抹平了。
劉曉梅嘎滴一下就住了聲,她用手拽過一雙兒女對他們說:“快來謝謝你們大姑和二姑。”
明潔一手捂著肚子,一手支著地面,想站起來,可眼前一花,支地的手一松,一腚坐在地上。站在后面的許玉忠趕緊上前去攙扶她,被她嫌惡地推開了。許玉忠沒有在意明潔的態度,而是急急地找來明潔的外套,從里面掏出一個小藥瓶,擰開蓋子,倒出兩片白色小藥丸塞到明潔嘴里,然后,又把茶杯舉到了她的嘴邊。明潔把藥丸干吞下去,喝了口水猛一抬頭,讓水直往肚里灌去。許玉忠將她從地上拉起來,拿過一張木制的小椅子安在她的屁股下面,直到坐定,她的臉色才好看了些。
這時,尖嘴子拎著一個圓形大竹筐子進得院來,大聲喊道:“各位兄弟,各位兄弟媳婦,各位姊妹娘們,天不早了,上墳的客走了,上山去了。”
明善沒有跟母親一起葬在上泉,他作為老楊家的嫡孫,被安葬在爺爺奶奶的旁邊。眾人圍著新墳邊撒土邊轉了三圈,小輩的磕頭祭拜,年長者焚燒花圈。之后又給爺爺奶奶的祖墳、大爺的墳、二海的墳上都添了新土,等所有火星子都熄滅之后,方才離開。
四叔臨走時,還伸出雙手,撫了撫二海的墳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