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五 廟外碰心
作者:
景廣明 更新:2016-03-08 20:01 字數:5296
世界上有公開的秘密,比如,男人有小三,周邊幾乎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唯一不知的,是他老婆。陳誠的事情大致也是如此,他為了讓林紫瑩離開自己耍的那個小花招,圈內幾乎人人知曉,唯一不知的,就是林紫瑩。
林志超幾乎是在第一時間知道的,非常感慨,更為女兒慶幸。他對陳誠滿懷道德認同甚至敬重,但彼時的他,如果林紫瑩真的要嫁陳誠,他定會反對。方法雖會委婉,但態度一定堅決,且會用計。如果把人生的故事做一個改寫,即,陳誠沒有放棄沒有逃避,而是挽著林紫瑩一起走向婚姻的殿堂,絕不會一帆風順,其波瀾壯闊的程度,大約不會弱于與杜子建興起的風暴。
但,此時此境,萬般無奈的林志超想到了陳誠,暗嘆,還真不如嫁給陳誠,雖丟點面子,但女兒會少受多少罪呀。都說高處不勝寒,其實他杜子建也不算什么高,只是覺得般配罷了,誰曾想會鬧出這么一大出。女兒居然遁入空門!
一種挫敗感,蛇一樣地咬著林志超。
林志超見陳誠,是在“誠誠營養面館”里。面館已經裝飾一新,濃濃的甲酫味道提示著人,這是剛剛裝潢好的。“誠誠營養面館”尚未正式開業,正籌劃開業儀式,林志超來了。
兩個男人,都只聽說過對方,但都未見過對方。一個姑娘把他們連接在一起,兩人對坐好,心里都暗襯:怎么和我想的差不多呢。因為已經有胡凱鋒報來的信息,陳誠面對林志超,心里極忐忑。事不重要,他是絕不會上門來的。果然,林志超開口就讓他吃驚萬分。而這種吃驚并不完全來自林紫瑩去了慈圣寺,還在于杜子建在這次事變中的作為。打第一次看到杜子建和林紫瑩在一起,他的感覺系統就告訴他,他倆是天生的一對。這也是導致他狠心、痛心放棄的原因之一。杜子建是能夠給紫瑩帶來真正、穩定、持久幸福的男人。沒想到——
盡管林志超在說到杜子建在這次事變中的所作所為,用詞謹慎而含蓄,陳誠一下就聽出來了,問題全出在杜子建那里。陳誠怎么也想像不出,杜子建那樣一個人,那樣一個對林紫瑩花費那么大功夫追求的男人,卻會在大婚當日發生一百八十度的人生大扭曲。這不是他眼中的杜子建。事情怎么會這樣呢?
“林伯伯,杜總是不是有難言之隱?他是不應該也不可能那樣的呀。”
林志超“哼”了一聲,“不就是為了保護他那點家產嘛,他自己膽大狂為違規操作,事到臨頭,自己扛不住了,就把自己托附給一個為他扛的女人!”林志超言罷頭直搖。現在,林志超知道杜子建放棄婚禮的真正原因——除了黃菊香自導自唱設下圈套這一出仍蒙在鼓里,其它細節,盡然掌握。林志超心下稍有自責,覺得如果這事自己擺平它,女兒也不會遭此大罪。不過,作為一個商人,一個在中國土地上摸爬滾打成就了一番事業的商人,冷靜下來的他對杜子建倒沒有更多的憎恨和道德譴責,因為根據他的思維習慣,他會站在別人的角度和立場設想。他想,如果是我,我會怎么辦?這種設想的結果,自己暗吃一驚:恐怕也只有選擇選娶黃菊香再說了。生活無常啊,難怪古人杜撰了一個“鬼”,名曰“無常鬼”,這次,杜子建和林紫瑩就是被這只“無常鬼”牢牢攥住了,問題是,林紫瑩,這個無辜被“無常鬼”刑拷的新娘子,是自己的寶貝女兒!
“林伯伯,我是這樣想的,這件事,解鈴還須系鈴人,最好還是由杜總是做工作,最有效果,我覺得,杜總一定是遇到意想不到的困難了。讓他把這個困難說出來,把底告訴紫瑩。我相信,紫瑩一定會能諒解他,并且會把事情想開的。”
陳誠這番話,讓林志超異常吃驚。事情到這步,他居然會替杜子建著想。難怪紫瑩會迷上他!
“誠誠啊,我可能沒把事情跟你說清楚,這人呀,有些事情,是可以寬解,可以原諒的,有些事情,是無法放下的,不怕你笑話,這次,杜子建之所以放棄和瑩瑩結婚,不僅是因為生意了遇到大麻煩——這個麻煩我也不能幫他解決,重要的是,有一個女人愿意幫他解決,但那個女人要他娶她為妻,才愿意效力。杜子建,已經和那個女人領了證了!難道,要讓我們家瑩瑩在一邊等著他,等他把麻煩事情完全處理干凈了,等他離婚了,再嫁給他?”
陳誠吃驚了:“原來是這樣呀!這怎么可以呢!”想了想,又問:“林伯伯,杜總遇到的麻煩,會殺頭嗎?”
林志超搖頭。
“會坐牢嗎?”
林志超搖頭。
陳誠:“就是損失錢是嗎?”
林志超:“是的,幾乎傾家蕩產。”
陳誠:“那又有什么,我們紫瑩是不會在乎這個的,只要她喜歡,她都會和一個叫花子結婚的,對吧林伯伯!”
林志超忽然有一種老淚欲出的感動,“是啊,誠誠,你太了解我們家瑩瑩了,瑩瑩是不在乎的,哪怕他一貧如洗,她都會嫁他的,何況還有我呢,我會讓他的事業重新起步的!”
陳誠長吸一口氣:“看來我看錯了這個杜子建!”空氣中傳來一陣牙齒咬得咯咯響的聲音。
林志超長長地吸了一口煙,那濃濃的煙在他口腔內熵運了許久,才濁濁地抑擠出來。
陳誠忽然低吟一聲“瑩瑩”,淚花沁出,埋下頭去。
這讓林志超心頭一顫。
陳誠哽咽低低自語:“都是我不好,是我不好,是我害了她——”
林志超大為動容:“這怎么能怪你呢,誠誠,這事和你沒有絲毫的關系!”
“不,是我,如果我勇敢點,不要太自卑,她就不會遭這么大的罪!”
“你真的不要這樣想,因為,你想吧,如果當時紫瑩真的要跟你好,從我開始就會反對的;你那樣做,只會讓人敬重你!”
“可是我那樣做的結果,是把紫瑩推給了那個姓杜的!如果沒有我的出現,如果我不是我故意傷害她,斷她的念頭,任憑他杜子建那樣追,瑩瑩是不會動心的。”
林志超又嘆了口氣。他不得不承認,陳誠說得是對的,如果沒有陳誠出現,根本就沒有杜子建的機會,當然,深一步想,如果沒有自己從中助推,瑩瑩也可能不會那么快做決定。但生活是沒有還原反應的,任何如果、假如,都沒有意義,聰明的人只是把主要精力放在當下該如何處理眼前棘手的事。
“是這樣,”林志超道:“我今天來,是想和你商量,怎么樣把紫瑩從慈圣寺里——”林志超本來想說“撈出來”的,話到嘴邊,急剎了車。現在“撈人”成了一個常用詞,通常指官員或商人被“雙規”、“拘押”了,需要花費重金、調動各種權勢關系從里面“撈”出來。慈圣寺不是看守所,瑩瑩更沒有犯法,“看看怎么樣把瑩瑩從慈圣寺叫出來。”林志超最終這樣說。“這是個世俗社會,我們都是凡夫俗子,我希望瑩瑩過著正常人的,佛,當我們把它當作一門學問時,里面有許多有價值的思想和理念,以及待人處事的方法,但,如果皈依此門,就——”林志超將頭直搖,腦海里想像著林紫瑩身穿僧衣光著頭顱吃齋念佛,覺得將是自己人生最大的敗筆。
陳誠悶頭想了回兒,答:“我會盡力的。”
林志超問:“你打算怎么弄?”
陳誠看了林志超一眼,“我暫時還沒想好,但我會盡力的,你放心。”
林志超:“那行,有什么進展,需要我協助,你隨時聯系我,為了能讓她順利出來, 我已經給慈圣寺捐了五百萬香火費,在一些細節上,他們應該會配合的。”
林志超說這些時,陳誠神思走得很遠,因此,林志超說的話,他幾乎沒聽進去。林志超也察覺了,提高了嗓門,道:“陳誠,你聽我說!”陳誠這才把眼光從窗外移進來,似看非看著林志超。林志超一時倒不知說什么了,想了想,看看面館里的陳設,道:“你這個面館,還沒正式開業吧?”
“是的,本來打算過幾天就正式開的。”
“主要是你打理嗎?”
“是。”陳誠應答著,目光又移到窗外。他想到林紫瑩曾說過,把博物館工作辭了,要和自己一起來打理的。
“是這樣,陳誠!”林志超臉色異常嚴肅道,“這個面館,你正常開業,但我希望你交給你們家人,或者委托一個人來打理。因為,我覺得,你這個人,僅僅做一個小面館,太委屈了。我有一個分公司,正在招人,我招了很久了,都沒有招到合適的,我希望你能來,是一個獨立核算的公司,年營業額以億來計算的。盡管,你的專業知識可能一時還不能完全勝任那個公司的CEO,但我會派個懂行的助手跟著你,你應該用半年的時間就可以獨擋一面了,好嗎?”
陳誠一秒鐘都沒猶豫地答道:“謝謝您!我暫時不會作此考慮的。”
林志超不解:“為什么呢,至少考慮一下,明天再回答我。人是需要舞臺的。你這個人——”林志超看看面館四周,“這樣的舞臺太小了。”
陳誠望著林志超,不再作答。林志超忽然想到什么,“哦”了一聲,道:“陳誠,你是不是誤解了,這事和我請你幫我做瑩瑩的工作沒關系,我是認你這個人才作這樣的決定的。你好好思考一下,再給我最后答復,行嗎?”
陳誠猶豫了一下,點點頭,其實,他內心是很篤定的,只是出于尊重,沒有把話說死。
林志超道別,坐穩在車上那一瞬,忽然冒出個念頭:自己的家業做得這么大 ,將來誰能替自己保管好,又傳給誰呢?但這個念頭只一閃,就像天際的流星,很快被黑暗吞噬了。
下晚,陳誠駕車上路,直奔慈圣寺。出城往東去,路特別好走,這里有潤江唯一條立體交叉路,越過312國道,一路無岔口,車開得很爽,很快到了訪仙鎮。但在找慈圣寺上花了不少時間,畢竟是小鎮,路窄人多且車也多,一個江南小鎮呈現了急速發達起來的中國的普遍現象,車多鋪多人多路擠天灰,鎮里沒有紅綠燈,一切都靠眼睛和敏銳的判斷,再就是,不斷地停車開窗問路,終于,插上了一條小小的往北的側道,便是些荒蕪雜亂的田埂,抬眼一看,黃色的寺廟就在不遠處,被些許民舍包圍著,可真算是中國寺廟特殊一景。
車未近廟,便踟躅不前。冒冒失失地去見她,和她說什么?告訴她自己騙她的事嗎?為什么要在這個時候說?是想重修舊好嗎?是想給她安慰嗎?自己見她,能給她什么安慰?弄不好,會不會給她帶來更大的傷害?
正想著,屁股后面車喇叭響了起來,原來擋路了。陳誠只好先把車往田邊靠,把路讓出來。一輛凱迪拉克車,霸道而自負地猛地提速,越過陳誠的夏利,進了慈圣寺。不一會兒,又有幾輛轎車從里面開出來,幾乎全是豪車。車輛進出,直到天完全黑了,才停歇下來。
陳誠仍未打定主意。要不先打個電話和她交流一下,或者發個短信也行。但林志超提醒過自己,在慈圣寺,手機是要上交的,到晚上九點半睡覺熄燈時間到,才會交給本人。修行,就是要切斷紅塵。
陳誠下了車,邊在田邊漫步思考,邊到鎮上買了些吃的,他想,還是先給她發個短信吧,看她是不是愿意見自己。一直等到九點半,手機拿在手,卻不知該說什么,寫了幾次,都不滿意,刪掉了。
就在此事,林志超給林紫瑩發了個短信。
其實,林志超是想和她通電話的,但過了九點半鐘,電話打過去,林紫瑩不接。再打,還是不接。是打在靜音上了(林志超知道女兒是個不愿擾人的人,九點半睡覺時間,她一定會把手機打在靜音上的)沒聽到?還是就是不愿意接自己的電話?是不是出了什么意外?
林志超想來起去,決定發個短信。他以為,這個短信內容只有自己告訴她才最合適。
瑩瑩:
你好吧!
爸爸打電話給你,是想告訴你一件事,這件事,我們大家都蒙你很久了,那就是陳誠談對象的事。那不是真的,那是他們家人,為了讓你死心而故意安排的。陳誠是為了你好,才那樣做的。現在,陳誠還是一個人!這件事,是爸爸害了你,他們家覺得我們家太有錢了,怕你將來受苦,因此,不敢讓你和陳誠好。我們大家之所以把這件事瞞住,本來,是期望你和杜子建有一個美滿的結局。現在,我們大家都覺得,是我們錯了。我們對不起你!
永遠愛你 愿你幸福的
爸爸
夜很靜。慈圣寺那彌漫著佛氣的夜空,隱隱傳來啜泣聲。一個白色的身影,從寺廟居士的宿舍里飄逸而出,起風了,黑色的長發與夜空融為一體。空氣難得潔凈,星星便顯得異常地密多。林紫瑩坐在石階上,仰望天空許久許久,心里有種神秘的氣象曳曳而出,與太空中的星云緩緩相觸,似乎想從那里拖拽一個人生的答案下來。
林紫瑩原是膽小的,不敢一人走夜路,今夜膽卻丟了,在深秋的黑夜中漫步起來,黑黢黢廟宇輪廓勾勒出的玄秘恐森的剪影,林紫瑩視而不見,夜游似的,走出了慈圣寺。
楞住了。
看見了陳誠的車。
以為是夢。
時間凝固,空間虛幻起來,不知人在何方,已為何物。及至陳誠開了車門下來,緩緩迎上來,林紫瑩才像只綠原上覓食的玉兔,忽被驚嚇,條件反射般地扭頭便跑。卻不住寺廟去,而是往田野深處。陳誠并未追,而是楞在那里,直到林紫瑩一個趔趄摔倒于田,這才匆匆奔來,扶抱起這片白色的異靈。這異靈卻拿著小拳頭不停地捶打著他,邊哭邊叫:“你走開,走開,我不要你管,不要你管!”林紫瑩越打越哭,陳誠將她抱得越緊,仰望星空,無聲之淚如天雨洗面,“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讓你吃苦遭罪了!”
起風了,田野上雜碎的枯葉盡興地飛舞起來,有幾個小旋,將細末的屑綠卷出一只只渦流,寫就著天宇未來黑洞的模樣。慈圣寺里飄出淡淡香火的渣味,切切實實提示著這方空氣的真實。林紫瑩哭累了打乏了,全身筋骨被抽盡了一般,軟躺在陳誠身上,這些日子積聚在體內的所有焦慮、困惑、憤懣、失意、創擊、迷茫等人類情緒毒素,全在這一瞬傾泄出來,整個人像個剛被格式化的云空間,空凈凈溫泉般軟融在陳誠身上……
“……你要是覺得在這里好,你就在這里呆著,你爸爸媽媽那邊的工作,我幫你做,”陳誠輕撫著林紫瑩的秀發,喃喃道。林紫瑩靜默了許久,道:“如果我一輩子就呆在這里呢,你也支持?”陳誠頓了片刻,道:“只要你愿意,我都會支持。我們活著快樂不快樂,只是自己知道!”
林紫瑩忽然起身,勾住陳誠的脖子,直視著他。盡管夜黑,只是一個模糊的輪廓,但她看到是一顆透明的心。
林紫瑩忽然說:“你的營養面館呢,準備得怎么樣了?”
“就在這幾天要開業。”
“缺人嗎?”
陳誠楞怔,過了好久,說:“缺好多人,但,如果有一個人過來,能抵無數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