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睛一看，大家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氣，這不是活到九十九歲、一個多月前剛死去的楊保田老人嗎？

    因為輩分高、品行好、有文化，早年帶領老師們為全村修撰過族譜，出生于民國時期大家庭的楊保田先生在嵩槐莊是鼎鼎大名的人物，頭頂自帶一圈光環，具有神圣的地位，然而他臨死卻鬧了個大笑話。其實早在幾年前，鄰里間就有不少閑言碎語傳出來，說楊保田和住在距他家一路之隔的憨子丑妞有些不清白。丑妞是四十多歲的楊石頭從人販子手里買回來的媳婦，是個不解世事的傻女，又生著兔唇，說話極不伶俐，一雙呆滯的眼，直愣愣地瞅著人，活生生一只“丑小鴨”的模樣，因此大家都喊她丑妞，至于她原來叫啥，從哪兒來，她自己也說不清楚。楊石頭經年在外打工，丑妞便替他守著家和家里一百多歲的老祖母。老祖母耳聾眼花，卻也看出了楊紅軍和自己孫媳間的端倪，聽到了村民們的議論，可丑妞是傻子，她只能拄著拐杖去找楊保田的兒孫們論理。

    俺爹啥時候去過你家了？你可別往俺爹頭上潑臟水啊！楊保田的大兒媳婦是村里有名的潑婦，她特意跑到大路中間喊。

    可不是嘛，也不看看你家那丑妞的樣子，就她，俺爹能看上？這不侮辱人的嗎，老嬸你啥意思啊？二兒媳婦的嘴更毒。

    就是嘛，俺爹可是文化人，活了快一百歲了，啥世面沒見過，啥樣兒的女人沒見過，就你家丑妞？哎呀媽呀，我的老天爺呀，笑死我了！大兒媳婦再次加大了聲貝，還故意捧著肚子，笑得喘不過氣。

    正在不遠處的老槐樹下，搖著蒲扇納涼的人都往這邊看，還有人問，咋了咋了，鬧啥哩？

    鬧啥哩？估計是楊保田年紀大眼花，睡錯床了吧！正扛著鋤頭路過的楊孬笑嘻嘻地說。

    眾人都笑起來，在笑聲里，石頭奶奶又窘又羞地拄著拐杖回家了。

    時隔這笑沒幾天，就在楊保田的鄰居楊順義給兒子娶媳婦的那天，全村人正在順義家幫忙哩。臨近半晌，眼看接新娘的車都要回來了，石頭奶奶忽然顛著小腳、拄著拐杖來了，她在人群里細尋了一會兒，便朝正坐在婦女堆里擇菜的楊保田的大兒媳婦走去，示意她到一邊說話。

    那潑婦看是她，屁股也沒挪一下地說，老嬸你有啥話，不能當面說，非得讓俺出去？

    石頭奶奶急得恨不得拿拐杖戳她，再次壓低聲音，著急道，你出來說！

    哎呀，老嬸是欺負晚輩還是咋，俺今兒還就是不出去了！潑婦從正在擇的一把豆角里抽出一根，用胖手一捋，放嘴里吃起來。

    你公公，你公公，回家看看你公公。石頭奶奶依然壓低著聲音。

    我公公在家哩，好得很，哈哈，難不成還能在你家？潑婦大聲說。

    這時，在擇菜的、淘菜的、切菜的、包餃子的，還有爬高上低扯電線貼大紅喜字的，都扭頭往這邊瞅，看到石頭奶奶急得滿頭大汗，不住地拿手絹擦拭。大家怔了幾秒鐘，繼而忽然明白過來，心照不宣地互相對視著、在彼此的眼神里探尋著。

    忽然，不知道誰說了一句，像是在自言自語，老天爺，不會那個啥了吧？

    眾多臉龐一下子明媚和興奮起來，不約而同地放下了手里的活，不由自主地往大門外奔走，門外不明真相的人看到大家都往外走，也跟著走，走著走著，又變成跑。

    咋了，咋了？

    不知道呀！

    人們互相問著，跟著跑著。一時間，嵩槐莊那條不算太寬的主干道馬路上，熱熱鬧鬧熙熙攘攘。路邊站著抽煙的、閑聊的、等著婚車來了截喜糖吃的男人和半大孩子們，都加入了這個龐大的流動的隊伍，無聲地、緊張地朝楊保田家涌去，大門開著，有先進去的人在各個房間里搜尋了一遍，說沒人。于是，隊伍又掉轉頭，朝石頭家流去，沒有人領頭，也沒有人組織，然而大家心照不宣、方向明確，共同奔向同一個目標。

    隊伍流進楊石頭家沒有大門和院墻的小院，大家踩著四間磚房前種滿韭菜、草莓、蔥、菠菜的黃土地，從三個方向辟荊斬菜而入。

    有腳疾手快的人先掀開了中間那間房的竹簾，下意識地大喊一聲，哎呀，媽呀，老天爺呀！

    后面的人便加速蜂擁而上，爭先恐后地湊上去，把好奇的腦袋擠到門口和窗戶上，睜大眼睛往里看。后面來晚的，腳步慢的，都著急地推推搡搡，往前面擠著，吵著，鬧著。

    你擠啥哩？

    那你擠啥哩？

    爹死娘嫁人，也沒見你恁積極！

    你早上沒刷牙吧，嘴咋恁臟哩？

    ……

    我當時不在場，后來據桶嬸和其他鄰居的轉述，屋里的光景大致是，楊保田頭朝下趴在床上，瘦骨嶙嶙的屁股和細細的兩條腿正對著門口和窗外，也就是正對著那些趕來圍觀的村民們，丑妞在她身下咿咿呀呀地喊叫，使勁兒用手推著楊保田，可楊保田絲毫不動。后來，人們確認，楊保田已經死了，不但死了，身體也已僵硬，僵硬的人死沉死沉的，難怪丑妞推不動。想必石頭奶奶也拼命拉過，沒拉動，才去搬救星，沒想到搬來了全村的熱心救星。

    人們這時才想起石頭奶奶，有人掉轉頭去尋，發現老人家倒在馬路中間，已經咽氣了。大家推測，估計是石頭奶奶從順義家直接往自己家趕的路上，被拐到楊紅軍家，又流出來的龐大人群吞沒了，后來我通過上網知道，這叫踩踏事件。石頭奶奶是被混亂的人群給活活踩死的，而不是有人所說的摔倒死去或者氣死的。因為小知奶奶十歲的孫子說，人們找到石頭奶奶的時候，她的一只腳光著，三寸長的黑色小布鞋躺在不遠處的地上。我相信小孩子不會說謊。

    這件事在嵩槐莊沸沸揚揚傳播了好多天了，還依然在傳，據說還有縣城某報紙的記者聞訊來采訪，被楊保田的兒孫們拎著扁擔和鋤頭，追得屁滾尿流。

    村民們在不遠處看著狼狽地躲進小車里，一溜煙逃走的記者，便忍不住繪聲繪色地重溫起當日的壯觀景象。

    你看見沒，我可是真看見了，楊保田那腳后跟黑的，昨夜肯定偷懶沒洗腳。我的娘啊，平時看他穿得衣帽整齊，還想著和咱大老粗不一樣哩。楊豬啃著手里的卷餅說。

    嘻嘻，這叫生得偉大，死成笑話呀！

    你懂啥，人家是美死的。

    你說，這快一百歲的人了，還有那功能嗎？

    有嘛，有功能，不然他在人家丑妞身上干啥哩。楊豬壞壞地呲著牙。

    哈哈哈！

    這回，楊保田的大兒媳婦，得把自己的嘴撕爛吧？

    還有那老二媳婦，說啥來著，也不看看你家那丑妞的樣子，就她，俺爹能看上？這不侮辱人的嗎？楊豬捏著腔，嗲聲嗲氣地學著當日楊保田老二媳婦說話的樣子。

    哎呀，這次你公公可是死在了俺家丑妞的床上啊，丑妞啊，你的一世清名啊！楊孬接著楊豬的話，學著石頭祖母的腔調，自己杜撰著。

    噗，哈哈哈！孬哥，你不去做演員虧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