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龍的船是第二日午后時分靠上虬村的獨嶼墩的。其實，船離嶼蠻遠時，如龍、杏根便覺察出嶼上的異樣來。先是覺得村子的輪廓似乎有點變樣了。稍近些，看見好多屋子、船坊似乎都塌了一般，黑坨坨一片。再近些，便可見大片被燒焦了的殘垣斷壁。沿湖的岸邊歪歪斜斜插著好多招魂幡，高高低低，白白的一片。再近些，便聽得斷斷續續飄過來的哭聲，凄凄的。

    如龍的心一下子揪緊了。

    突然，掌舵的杏根嚇得渾身顫抖起來，只見船尾的湖面上一浮一沉漂動著好幾具尸體。似乎又被槍子打爛了的。

    杏根用顫顫的聲音跟如龍說：“村里定是出啥大事了。”

    如龍手指指，讓杏根把船是從扎營壩那邊靠過去。

    船近岸，湖面上漂著更多的尸體，攔在船頭上，越聚越多，讓也讓不開，帆船被這么多尸體擋著，慢了下來。有的尸首臉朝上浮著，如龍杏根都認得，自己村里的人。杏根手腳顫抖不止，一句話也說不成。再靠近了一些，更是一片東倒西歪的尸體。突然，杏根看見小廟前柱子上吊著的開膛破肚的血人竟然是自己小時候就要好的蔡家的二毛，杏根聲嘶力竭地慘叫一聲，二毛呀，不省人事。

    如龍心乒乒跳著，那心似乎要從胸口跳出來一般。如龍聞到濃重血的腥味，更有人被燒焦的惡臭。

    有幾個男人，正在邊哭邊搬弄著尸體。有幾個女人正哭得稀泥一樣癱在地上。

    如龍一個個尸體看過去，心咚咚地直跳，像要從喉嚨口躥出來一般。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村里的人會一個個死得這么慘。尸體上的每一個傷口似乎都戳在了如龍的身上。他的心一陣陣揪緊，揪到像刀絞一般疼痛不止。如龍知道自己頭腦中那根脆弱的神經已經繃到了極點，眼看著就要繃斷。

    如龍回到家，見著眼前的一切，腦子里嗡的一下，一下子一片空白。

    昔日虬村上最殷實最氣派的歸家老宅，已經幾乎全倒塌了，廢墟當中的空地上，依次排滿了尸體。大哥如麒，已經趕在他之前，把歸家遇難人的尸首抬回了老宅。鎮上過來相幫的人，正在把一口口上好的棺材朝老宅上抬。大哥如麒，兩眼通紅。留種、伊蘭兩個差不多歲數的小人，惶恐地靠在廢墟上未曾全部倒塌的一個墻角里。

    如龍沒哭，只是身子在不住地顫抖。

    如龍先是掀開他娘的蓋臉布。娘的臉形讓如龍吃了一嚇，平日里慈眉善目的娘，把臉擰著，變得非常可怕。張著的嘴，似乎在念著《大悲咒》。

    再掀的，是他二哥。如龍奇怪的，如麟竟然會像嬰兒一樣睡著，渾身挨了這么多的槍彈，如麟竟然能安然地睡過去，如麟定然不是個常人，以至讓如龍懷疑他會不會突然活過來。二哥是個好人，讀私塾時，他最聽話，最聰明。操持家業，他最本心，也最跟爹合著心，爹沒想到的事，他總會先給爹想到了。爹曾跟人說，將來，二兒子比他更會操持家業。這話曾經讓如龍心生妒忌，爹的這念頭，讓如龍一次次懷疑自己是否是爹的親生，這話老是郁郁地哽在如龍的胸口，讓如龍只能一個人陷入孤獨。現如今，二哥去了，他在陰間會作個好兒子。只是當如龍掀開二嫂的尸布后想，如麟假如活過來，心會比**更痛苦。他會一直活在極度痛苦的陰影當中。他二嫂，再也不用為他們歸家傳宗接代了，只是可憐的肚中小兒，剛成小人樣就遭殺戮。二嫂已經變形了，她的嘴咧著，可能是極度的嘶喊，讓她的臉已經扭曲，她就此這么定格著。她那肚中的胎兒，用白布蓋著，小小的一小卷，放在二嫂的頭邊。她二嫂的肚子已經癟癟的，裹著尸體的白布都是血污。如龍不敢去想當時曾經發生過的一切。

    最后掀開的，是他的大姐。他好懊悔，大姐再也聽不見他的道歉悔過，是他答應大姐把外甥女接回來的，可是他無能，他把外甥女丟了，只是縱然找到了，她們娘倆也是陰陽兩隔。

    還有兩具便是家里的幫工阿楠、阿錫。如龍有愧與他倆呀，偷了自家的米，還讓人把他倆給綁了。阿楠、阿錫渾身是血，想必是臨死前，遭了大罪。他們為的是他老歸家，他們死在了老歸家。

    留種和伊蘭，眼睛呆呆的、怔怔的。

    如麒告訴如龍，伊蘭很聽話，外面的房屋都炸翻塌了，她還蜷縮在水缸里，沒有哭沒有喊，一直到如麒把她找到從水缸里抱出來。伊蘭告訴大舅如麒，說是她媽讓她這樣躲著的。

    留種傻了，看見如龍，竟像撞見著了鬼，驚慌地叫著，聲嘶力竭。如龍沖他說，我是如龍叔叔呀。留種驚叫，你不是，你不是，你不是呀。如麒說留種像是瘋了。

    如龍站在一排尸體邊上，默不作聲。該做的，如麒已經全都做了。死者的臉都已經小心地擦過，最起碼的是讓歸家所有的死者，都找回了最后的一點體面。

    鎮上送來的棺材，都是上好的木料，上好的做工，上好的油漆，一長溜七大口。歸家有錢，但最后的那一點體面，讓如麒、如龍的心在滴血。六口棺材，入了殮。一口，空著。

    半晌，如龍輕聲地喊了一聲：“大哥。”

    如麒應了。

    突然，如龍一拳砸在那口空棺材上，用力猛了，拳頭上的皮砸破了，血流了出來，滴在棺材上。

    如麒知道如龍想說啥。說：“爹，沒找到，我已經找了幾遍，也請人到湖上去找了。”

    如龍轉過身去，操起平日里打獵的那桿老銃，填滿了火藥，狂叫一聲，連發兩銃。硝煙彌散開來。

    如龍的銃響了整整一個晚上，聽見的人都說，如龍，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