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龍幫路營長偷了自家的米倉，想著爹生氣的樣子心里倒覺得挺舒坦。那晚，如龍沒有回家，帶著留種在自家墓地的小屋里躺了一宿。

    第二日，天蒙蒙亮時，如龍就醒了，悄悄地到嚴家角，叫起了一直幫歸家搖船的嚴家老四杏根，從自家船坊里搖了條帶桅檣的木帆船，去了峒城。如龍沒帶走留種，只是叫他自己回家。誰知留種想著村頭大樟樹的鳥窩，一直沒有回家。

    一百多里水路，一路扯帆搖櫓，緊趕慢趕，一直到天抹黑，如龍他們才到峒城。峒城的南城河里泊滿了逃難船，橫七豎八，如龍的船不能再朝前搖了，只能泊在離朝陽門一里多的南城河岸邊。

    如龍讓杏根在船上看船。船上有吃的，如龍叮囑杏根餓了自己弄吃的，只是千萬別上岸走開了，船也不要隨便移了位置。他接了人說走就要走的。

    如龍上岸進城。峒城是個縣城，原本一條熱鬧的大街正對著朝陽門。街底是縣府，如龍去過，前幾年進去找過姐夫。幾年后再來，峒城大街已面目全非，不再熱鬧，到處是廢墟。煙紙店、餛飩店的招牌，依稀還能看見。東洋鬼子炸縣城，如龍聽人說過，只是沒想到竟炸毀了這么一大片，房子上燒焦的柱子和梁木，像犬牙一樣猙獰，街面上到處都是碎磚和瓦礫。尤其那些瓦礫，踩上去咯蹦咯蹦的響。有幾家沒被炸毀的店面虛掩著，木柵門里的柜臺上點著燭火。城里的電力線也被炸斷了。

    縣府的大門緊閉著。如龍穿過六步三彎，從這條仄仄的小巷穿后門進了縣府后院，那里是大姐如鳳的家。

    大姐家的窗戶捂得嚴嚴實實，走近了才見窗里亮著微弱的燈光。

    如龍敲門。門內微弱的燈光突然熄了。

    如龍壓著嗓子，對著門縫里朝里輕聲說：“姐夫，是我，如龍。”

    待了一會，門輕輕地露開一縫，一只大而纖細的手，一把把他拉了進去。正是姐夫。

    重又點燈，屋內幾個男人，正襟危坐，隨著如龍眼睛慢慢的適應，幾個男人的人影漸漸清晰起來。

    “我三舅弟，都是自家人。”大姐夫許守沅輕聲跟屋內的人說。

    有人先站起來，說：“我該走了。”說著，所有的人都站起來要走，許守沅也沒留。

    如龍知道自己來得很貿然。

    姐夫讓要走的人一個個分散著走，待他們全走后，關嚴了門，跟如龍說：“你來得正是時候，我就要跟縣府里的人一起走了。伊蓮半月前就從南京出來了，估計這一二天也該到家了。一到家，你就帶著她先去鄉下。我還有些事脫不了身，待我手里的事了定了，我也會趕鄉下來的。畢竟鄉下要太平些。”

    如龍想說，鄉下也不太平，家里一連遇了好多禍事，但如龍忍住沒說，生怕姐夫擔心。如龍說：“城河里都是難民船，船搖不進來，只能泊在南城河岸。”

    “東洋鬼子的飛機一直過來丟炸彈，要小心些。”姐夫邊說邊整理著桌子上的紙。

    “船上有人看著，不礙事的，伊蓮啥時到，我們就啥時動身。”

    “上海陷了，四邊的城市好多也淪陷了。峒城不是要地，對東洋鬼子來說，早一天占晚一天占都無所謂。這些日子，峒城早廢了，部隊走了，有錢的人家都逃難去了，倒是從別處逃難過來的難民像是被掐了頭的蒼蠅，涌到了這里，其實他們也不知道逃到哪里去是太平的。東洋鬼子馬上要進城來的。你只能在這里呆一兩天，伊蓮一到你們立馬走人。”

    當晚，如龍在大姐家住了下來。大姐家住的是地板間，雖說沒有鄉下家里的房子大，但城里的房子精致、雅氣，長長的窗戶都是用一層紗一層布做的窗簾擋著的。如龍睡在外甥女伊蓮的房中。房間已好久沒睡人了，有些灰塵。房中多的是書，各色各樣的書，碼得齊齊的，像是好久沒動過。

    隔著門，如龍隱約看到幽幽的燈光，姐夫的身影在墻上晃動，久久的，一直到很晚。姐夫一直在屋里忙碌著，想必是在收拾要緊的物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