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保長讓人家留著心，其實，自己家里的事也正煩著他的心。先是牛丟了，再是放鴨子的麻叔一直沒見回來。一件件楸著他的心。牛和鴨子都是他的命。更讓歸保長煩心的是老三如龍為了個揀回來的女啞巴，正跟他鬧得不可開交。

    如龍是個獵人，更是個怪人。如龍從來不做跟農事搭架的事，這在村里已經被人視作二吊子。村里人一年四季總是跟著農事的節氣忙碌，如龍卻按著自己的喜好行事。平常里，村里人總看見如龍在奔跑，操著銃，率著一群小獵犬，風一樣在田野里奔過來跑過去。

    如龍手里的老銃，是他外公傳給他的。這銃絕非一般人家里的那銃，這銃雙管，銃管據說是用精鐵人工鍛煉出來的，管筒長而粗，火藥填得多，射得比一般的銃要遠，更比其他銃占上風，那就是待別人放了一銃急著填火藥的辰光，如龍這銃能從容地射出第二銃。

    只是所有的人都說，這如龍的外公是個怪人，怪怪的，從小跟著他長大的如龍，自然也是怪怪的。為此，歸保長常常跟老妻拌口嘴。歸保長說，都是你爹這個怪人，弄得如龍也像小神經一樣。歸師母反擊說，原本你就不喜歡這小兒子，不是我爹收著，還不是被你一邊撂著。

    自打失銃燒了谷堆闖了禍，如龍的外公李老漢情知也有自己的錯。沒人疼這孩子，他疼，整日帶著如龍游蕩在湖上，野孩子一般的，倒也逍遙自在。這便帶壞了外孫，弄得如龍的脾性像他一樣臭。見了人，愛理不理的。講起道義來，即使陌路人相助也是兩肋插刀在所不已。

    如龍莫名其妙地帶回了個啞巴，說是半道上撿回來的，這就是他慣有的作為。

    當時，如龍正帶著留種追著一只大鳥，在湖邊的荒地里奔跑，一群奔躥的小獵犬忽地全都停了下來，如龍駐足一瞧，草叢里竟然縮著一個人，兩只大眼驚恐中忽閃忽閃的。留種也不知怎么的特興奮，嚷著，一個人，一個人。留種，是個十歲的小男孩，是前兩年如龍打獵時遇上的，偏要跟如龍，趕也趕不走。如龍呼住眾犬，彎腰探問草中人，你怎么啦？

    草中人有氣無力，病怏怏的，咿呀著作了幾個手勢，頭一塔拉身子便軟了下去，不醒人事。

    如龍半跪著拉那身子，軟軟的一時節慌了手腳，只能先給她喂水。咽了些水，小女子疲憊地睜開了眼。如龍把個小女子上下打量了一下，猜想可能是餓的。于是，取出隨身帶著的薄面餅，掰了塞給她吃。小女子也顧不得矝持，也不謙讓，茫然地看了如龍一眼，小心接過薄面餅，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那樣子真的餓極了。如龍說：“你慢慢咽，喝點水。”

    卻不料，咽得太猛了，小女子被薄面餅給噎住了，難受得眼淚都憋了出來。如龍手足無措，不知如何幫她是好，倒是留種挺精明，幫她拍背。如龍拿著水袋子讓她喝水。喝了一些水，折騰了好長一陣子，小女子終于緩過了神來，人軟軟地半躺在草地上，一股弱不禁風的樣子。如龍頭一回這么近地看著一個纖弱的小女子，小女子身上散發出來的異樣的氣味讓如龍怦然心跳

    如龍問：“你是誰？怎么會在這荒野里？”

    小女子搖搖頭，顯然不想告訴他。

    “你怎么孤身一個人，還有其他人嗎？”如龍問。

    小女子沒有說話，在地上揀了根樹枝，在草叢邊的一小塊泥地上一個字一個字地寫著：我跟家里人走散了。

    如龍一陣欣喜，要知道，本地原本識字的人就不多，女孩子幾乎很少是會寫字的，如龍讀過幾年私塾，算是個有學問的人，卻不料想這啞巴小女子的字寫得比他要好，一筆一劃開合有致。一個啞巴能寫這手好字，絕非一年半載的功夫。

    “你家呢？”

    啞巴又搖搖頭。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如龍問：“你跟我回家好嗎？”

    啞巴點點頭。留種很開心，喊，回家，回家啰！留種突然想起啥，問如龍：“叔叔，哪我叫她啥呀？”如龍揀回留種后，一直讓他叫叔叔。如龍想了想，說：“叫姐姐吧，大姐姐。”

    留種一邊在前面走著，一邊回過頭來，跟女啞巴說：“你到家后，在老爺跟前走路要小心些，輕手輕腳的，老爺很兇的。”如龍眼眸一瞪，假嗔道:“你瞎說啥呀！小人精，以后大人的事少參乎！”

    到了家，如龍找了些好吃的給啞巴吃。煮熟的山芋、原本祭祖宗要用的糯米糕。啞巴餓極了，經不起這好吃的東西的**，一下子吃了好多。歸保長不快了，一摔板凳自顧去一邊抽悶煙去了。想想不妥，復又返身進屋，跟如龍說：“你讓她早點吃飽了走人。”

    如龍就是要跟爹犟勁，指著好吃的一股勁地跟啞巴比劃，說:“慢慢吃，反正也不急。明日還有好吃的。”

    孰不料，這啞巴很長日子沒吃上飽飯，腸胃餓癟了，一下子吃了這么多，山芋是脹氣的，糯米糕又是淀食的。到了半夜里，鬧起了肚子。開始，啞巴還不敢吱聲，后來實在忍不住了，不住地**。最后，痛得直叫喚。無奈中，如龍只得奔村里半吊子郎中阿奇那里討教。阿奇說，肚子撐傷了，把雞黃干烤焦了磨些粉讓她吃吃試試。如龍討了秘方，奔回來跟娘討要雞黃干，烤了磨成粉，就著水，喂啞巴。啞巴實在撐得慌，一喂就嘔，再喂再嘔。如龍沒法子，只能讓踡成一團的啞巴躺著。過會兒又給她喂雞黃湯。后來，干脆用粗糙的手指在她喉嚨里摳，摳得她直打惡心，不住地嘔。一直折騰到天亮，兩人都折騰累了，胡亂倒在一邊的床鋪上睡著了。雞啼時，睡夢中如龍突然醒來，睜眼一看，自己吃了一嚇，自己跟啞巴竟然在一張床鋪上睡著了。啞巴像一只受傷的小貓蜷在床鋪的角落里，微翹的鼻翼輕輕地舒緩地翕動著。

    如龍突然發現，像嬰兒一樣恬靜熟睡中的啞巴，竟然不是一般的標致，洗凈后的臉蛋皮膚特別細滑，白嫩中泛著微微的粉色，如去殼的熟雞蛋一般光鮮，小嘴唇翹翹的，分明本來就是一張討人歡喜的小巧嘴。如龍按捺不住，用手輕輕地摸了一下啞巴粉嫩的臉頰，心嘣嘣地跳著，要不是窗外傳來竹枝掃帚灑掃庭院的聲音，如龍真想捧著啞巴的臉，盡情地嘬上一番。

    如龍執意讓啞巴留了下來，歸老爺一臉的不樂意。啞巴倒也是個勤快姑娘，平常時總手腳不停地幫如龍的娘做些事。舉手投足之間，溫文爾雅。如龍娘跟如龍私下里說，這啞巴，肯定不是一般人家**出來的女孩子，若是不啞巴，定是個賢惠知書達理的好女孩。

    稍有空，啞巴就跟留種在一起，幫留種渾身上下收拾得干干凈凈。留種沒事就蜷坐在啞巴的腿上，小嘴唧唧咕咕跟啞巴講自己聽到的故事。大姐姐長，大姐姐短的，那股親熱勁，讓如龍眼饞。

    誰都知道，留種是如龍外出打獵時揀回來的。

    如龍遇上留種時，留種正被比他大的流浪野孩子騎著欺侮，留種手里緊緊攥著才要來的面餅，死死地不肯松手，那欺他的野孩子就拼命地用拳頭朝死里捶他，圍觀的孩子在一邊起哄。如龍見了實在看不下去了，用手里的銃桿頂著那逞兇的野孩子，嚇著所有的孩子都屁滾尿流地跑了。如龍讓留種回家，留種說，我沒有家。如龍問，你叫什么？留種說，我叫留種。如龍把留種帶回了家。歸老爺為此整日罵罵咧咧的，而如龍揀留種回家其實也是跟他爹憋氣。心里憋著氣的如龍自然不會退步，留種的事才氣完爹，又揀回個啞巴來氣他。只是這女啞巴被如龍揀回了家，如龍就似掉了魂似的，打獵也不出去了，整日遠遠地坐在那，看似在擦拭手中的老銃，其實在看啞巴，一直看得啞巴自己也覺得不自在了。歸老爺看不慣，當著啞巴說如龍：“給你說好的丫頭你不要，弄個不會說話的野貨來當寶貝，我跟你說，你若是把人家啞巴一直留下去，我就跟你翻臉。”

    “我要娶她。”如龍突然跟爹說。

    啞巴驚訝地瞪著眼睄看看如龍，一臉茫然。

    “你敢？”爹摳著旱煙桿，咬著牙，跟如龍瞪了瞪眼。

    也許，如龍不這么跟爹說，啞巴還會在歸家待下去。如龍這么一說，歸保長心里慌了。若是小兒子跟他犟，真的偏要娶這啞巴，他們歸家算是載了。娶個啞巴，說不準再養幾個小啞巴，哪他們歸家不要說較不過蔡家勁，虬村其他人家也會踩到他們頭上。

    結果，半個月后，人家啞巴家有人找上門來了，說是上海逃難過來時走散的。

    如龍懊惱不已，啞巴被她家里人領走時，他不在，去鎮上想幫她買點東西。如龍曾聽人家說，是爹背著他化了錢托了人才把人家啞巴在陳墩鎮上的遠房親眷給找來的。如龍心里明白，啞巴的離開是爹背著他使的壞。

    如龍恨爹。啞巴走后，如龍一直跟爹慪著氣。

    如龍因此摔了碗撒氣出了門，一走好幾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