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晚上，阮山做了個夢，夢見自己突然間剪了無數(shù)的剪紙，之后又夢見自己瞬息之間把這些剪紙貼滿了陳墩鎮(zhèn)每家每戶的門窗，火紅一片，神助一般。

    阮山喜歡這夢。

    阮山是個重殘人，每天只能坐在輪椅上，夢境里的一切是他所向往的。

    阮山有個絕技，人稱“剪紙阮”。其實，他并不是從小就能剪紙的，只是做了陳墩鎮(zhèn)中學校的門衛(wèi)后，才跟他母親學的，為的是打發(fā)日復一日漫漫的光陰。

    阮山的父親當陳墩鎮(zhèn)中學校長之前是南下部隊的文化教員。陳墩鎮(zhèn)有幾個上了年紀的老年人還能敘說當年阮山的母親初到陳墩鎮(zhèn)時的情景：大辮子，穿著碎花土布的棉襖，挎著個小布兜，羞羞地跟在阮校長的幾步之后，一對大鞋，在老街矮闥門后一雙雙驚異的目光對視下，踩著陳墩鎮(zhèn)老街的石板街，從輪船碼頭穿過老鎮(zhèn)走進中學校的大門。中學校是文昌寺改的，大院子是教室，小院子是教師員工宿舍。阮山的母親來了之后，給小院子里的每個窗戶都剪了窗花貼了，紅紅的，一片喜氣。現(xiàn)如今，阮山母親的腿腳也不靈便了。

    阮山做上陳墩鎮(zhèn)中學傳達室的門衛(wèi)，這是幾十年以后的事。身患絕癥到了彌留時刻的阮校長，躺在病床上，拉著鎮(zhèn)長的手，眼中一片無奈與茫然。那年阮校長還沒有到離休年齡。

    鎮(zhèn)長做主，讓阮山頂替父親，做了學校的門衛(wèi)。

    阮山做門衛(wèi)是盡心的。學校里的鐘，是原先寺廟里的鐘，鎮(zhèn)上每每聽到鐘聲的人都感到很驚奇，那鐘鏗然轟響，久久回蕩，遠不像一個重殘人所為。鐘聲是快活的，像阮山的心情。確實，每回敲鐘時，阮山心里總在想，只有鐘聲才能到達校園里甚至鎮(zhèn)上他不能到達的每個角角落落。

    門衛(wèi)阮山后來被人叫作“剪紙阮”，這已經是再后來的事了。這些年當中，跟阮山一起做門衛(wèi)的，還有阮山的母親。母子倆互相照應著。阮山母親一手出色的剪紙技藝，也就在這些年當中，漸漸地傳給了阮山。原先只是閑了消遣，卻不料這阮山也是個聰明人，這剪紙技藝到他手里，便翻出了好多新的花樣。漸漸的，剪刀翻飛之間，那紙中的人、獸、云、花、草，虛虛實實，咋看咋覺得好看。

    阮山剪紙，開始只為學校里老師、學生家里辦喜事、逢年過節(jié)時剪，剪些喜字呀、壽桃呀、祥云呀、松鶴呀，送他們。后來有學生考取大學，阮山便剪些鴻雁呀、高山遠水呀，送他們。再后來，鎮(zhèn)上文化站的干部要覓些民間藝術品送出去參賽，讓阮山剪了一些。阮山花心思剪了幾張大的剪紙，依次把陳墩鎮(zhèn)的諸景諸物剪了上去，實的是各式的老房子老橋，虛的是鎮(zhèn)中間彎彎曲曲的小河，配上些人物，倒像是幅全新的清明上河圖，結果一送出去便被人家專家看好了，專家說他剪法稔熟，意境也好，結果在省里得了個金獎。這時，鎮(zhèn)上、學校里便有人把阮山叫做“剪紙阮”，這可能照“泥人張”的叫法。  

    說來也奇怪，做夢的那晚正是阮山六十歲的生日。過了生日，阮山便開始覺得渾身不自在了。開學前一天，學校的人事助理羅老師拎了些慰問品，走進了阮山的傳達室，看母子倆默默地剪著紙，坐了一會，未說一句話，放下慰問品走了。

    羅老師走后，阮山跟母親說，幾十年了，學校多好，真的舍不得呀。

    一直到開學的那天早上，早到學校的老師和學生，看著眼前的校園驚呆了。細瞧，窗戶上、門上，貼了好多的剪紙，校園里的矮樹上、過道上、草坪上，鋪著好多展開的剪紙，剪紙的圖案各種各樣，一片火紅。

    羅老師回過神來，急急去傳達室，只見那小屋除了公家的物件收拾得干干凈凈、整整齊齊外，校工阮山和他的母親早已人去屋空。

    其實，看著阮山母子一直把學校當著自己的家一般，羅老師好幾次都開不了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