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妹
作者:
劉仁前 更新:2015-12-15 11:05 字數:2439
水妹成了烈士。
這是香河村人不曾想到的。在村上人看來,水妹是個不大正經的女人。
水妹不姓水,水妹是個小名。香河一帶人家,孩子多半有兩個名字:一個小名,也就是乳名;一個大名,也稱之為學名。生個丫頭,隨便叫個小名,便一直喊到出門子。即便碰上登記之類,得用大名了,那也是由小名演化而成。省事的,便是小名前頭添上姓氏。生個小子,便規規矩矩,遞了紅紙包,請教書先生,對了生辰,給起個大名。頗為鄭重其事的。水妹62年大水那年生的,來到世上頭一眼便是水汪汪的。又是個丫頭,父親便給她添了個“水妹”的小名。現時,雖說還“水妹”“水妹”的喊,也三十歲的人了。尚未正正經經嫁個男人,竟有了五歲的兒子。一直不肯說那男人是誰。家里丟不起這個臉,將她掃地出門。水妹帶了兒子單過,在村上開了班小診所。
水妹原是村上的“赤腳醫生”。成天把眉兒描得烏烏的,臉兒撲得白白的,唇兒抹得紅紅的,胸兒勒得鼓鼓的。坐在自辦的小診所里,給村人看病。開藥。打針。掛水。得到一份收入。只是,老輩人看不慣:“這女人。”
有了這女人,村上男人不大安穩了。有病沒病愛往小診所跑的,今兒買幾顆藥片,明兒買幾支藥水。三天兩頭上理發店吹頭光(讀去聲)臉的,總是弄得一絲不亂,用本地人話說,蒼蠅站上去準會閃了腳。天一黑便在小診所院門外夜嚎,唱些“姐兒床上人重人”之類的野調。這些男人,不久便發現:水妹,鏡中花。
聽說,水妹和那人是在縣里醫療培訓班好上的。授課先生一次放了個什么幻燈片,又講了那方面的事。羞得女培訓生不敢抬頭,雙手捂了臉,又忍不住叉開手指,從指縫間偷看。那些男生則放肆地笑,四下望別處座位上的女生。班上,安安穩穩聽完這節課的,唯有水妹和他。水妹沒捂臉,也沒低頭,聽得頗入神,模樣挺安然。他也沒像其他同伴那般張狂,平靜地看幻燈,聽講授,認真筆記。培訓班,半天一堂大課。下課時,他說是請水妹出去走走。水妹沒吱聲,便出來了。兩人默默地出了城,到了東郊,便有事了。一切水到渠成。他倆曉得這一刻會來。那課上得水妹胸子漲漲的,上得他渾身血熱熱的。一年的培訓,很快會結束的。他會往香河去花轎。他對水妹說。他要堂堂正正娶水妹過門的。水妹點點頭。使勁點點頭。
公家不設“赤腳醫生”了。水妹回香河后,便在村上開了個小診所。白日里,給村人看病。開藥。打針。掛水。夜晚,躺在床上,輕輕摸著漸漸隆起的腹部,盼望那人來。終于,那人來信了。說,培訓結束后,領導找他談了,有位局長想要他做駙馬爺。雖說那姑娘有條腿不大方便,模樣還不錯。正巧有個去省城深造三年的機會。說,為了省城,他答應了。他是鄉里孩子,這世上,沒有一樣是鄉里孩子的。他要走出去,說什么也要走出去。還說,他心里容不下兩個女人的。也許會和別個女人結婚,但不會再愛了。又說,只是苦了水妹了。水妹顫顫地,抹去滴落在信箋上的淚水,回了封信。沒怎么責怪他,亦沒告訴他已有了身孕。只是說,水妹也是鄉里的孩子,她懂得他的。
小診所在風雨中度過了一個又一個秋雨雪冬。水妹的兒子能上幼兒園了。這么多年了,水妹一直貼著那張合影入睡。每至夜闌人寂,閉了院門,哄睡了孩子,凝視著那熟悉的身影,淚水就悄悄的來了。水妹在村人眼里風風騷騷多少年,便是淚水浸泡了多少年。水妹,苦啊。
要不是這年夏季一場大水,一切便索然無味了。這水,怎么來的呢?水妹不曉得。聽老輩人說,比62年她出生時,那陣勢厲害多了。天漏了。暴雨幾十天不住氣。河水開了鍋似的,直往上漫。香河更是滾瓜似的,倒灌不止,狗都咬不住。村莊上男人們全抽到圩上保壩頭了。廣播里一個勁兒喊著“百年未遇”“歷史罕見”。上頭一茬兒一茬兒,往鄉里、村里派干部。水妹也被抽進搶險救護隊了。她聽說上頭分了個姓黃的副局長。見過黃局長的大姑娘、小媳婦在水妹跟前直“嘖”嘴,“那么年輕,當大干部了呢。”“長相才好看呢,究竟是城里下來的。”黃局長整天在圩堤上跑,香河一帶,二三十個村呢。水妹想見見他,打聽個人。
“村西蕩子壩倒啦!”“咣——”“咣——”“咣咣——”報警的銅鑼一響,香河村炸鍋似的,一村人直往壩上奔。蕩子壩內新挖下上千畝魚池,全村人的心血。缺口處,洪水猛獸般撲向蕩內成片魚池。水流中,幾十個人筑成人墻。只見一年輕人,邊扶樁,邊高喊:“圩上的群眾,不要亂。許支書,你快分分工,砍樹,打樁,挖土,裝包,定到人。不要亂。”“知道啦,黃局長,你上岸歇會子吧。”圩上,人聲吵雜。人群依舊有些亂。銀灰色的天空,雨無休無止。混在人群中的水妹,一下子看到了水中熟悉的身影,“俊哥!”直沖下圩堤,立在了黃俊跟前。黃俊楞住了。“你受傷啦!”水妹一把抓住黃俊的手,抬出水。血從黃俊手臂上流出來。他自己也不知何時劃開的。沒經過這陣勢,急呢。水妹撩起衣角,用嘴咬住,猛一扯,襯衣被撕開長長的一塊。在她給俊哥包扎的當口,黃俊驚呆了。水妹那白晰晰的奶子早離了乳罩。“水妹。”黃俊周身熱血奔涌,試圖淡忘的一切,一下子清晰起來。“真是你,俊哥。”水妹一個趔趄,腳下一松動,被洪水沖出幾丈遠。“水妹。”黃俊轉身躍入滾滾急流之中。等村人們稍稍理出點頭緒,再喊“黃局長”時,黃俊和水妹早沖得沒影沒蹤了。
村西蕩子壩終于倒掉了。
等村人挑了馬燈,打了手電,在蕩子里四處尋找黃局長和水妹時,竟一無所獲。直至第二天,人們才見臉色蒼白的黃俊副局長,抱了水妹的尸體,一步,一步,出了蘆蕩。
黃俊很快回縣里去了一趟。他心情沉重地向縣里匯報了水妹的事跡。“水妹是為了給黨的干部包扎傷口,而被洪水沖走的。這是人民群眾愛黨、愛護黨的干部的典范。”縣領導有了如此結論。黃俊泣不成聲了:“水妹為我而犧牲,請求組織上同意我撫養她留下的孩子。”
一切按黃俊設想的進行著。
水妹的烈士批文很快下來了。黃俊出了不少力。水妹的兒子也由黃俊接到城里撫養了。不久,一家大報上有了年輕干部黃俊義務收養烈士子女的事跡報道。據說,上頭要考察重用了。
水妹那五歲的兒子,進城后,晚上睡覺老是做怕夢。黃俊問起,兒子抖抖瑟瑟地說:“媽媽站在我床頭,說她死得好冤啊!”
(小說發表于1992年第七期《雨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