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能人，銀涇村人靠水吃水，捉魚捕蝦摸蚌攔蟹釣甲魚夾黃鱔諸般武藝個個在行人人身手不凡。村頭石橋堍阿成，四十出頭卻已有三十年捉魚的經(jīng)歷，人稱捉魚大王。強兵頭里無弱將，阿成稱雄銀涇村全憑真價實貨，他小晨光未曾戒奶先學會水里鉆“卜咚”，這幾年里江河湖塘中跌打滾爬，更練就一身好水性，即便徒手鳧水，他也能從水底摸上尾青草魚。他善制作各種漁具，供不同的漁汛擇用。扳網(wǎng)，十尺見方，上系扳繩扳桿扳放自如，此網(wǎng)專捕客水魚，支一竹凳于門前小石橋堍大樹下，視魚情扳放，而守魚之閑暇時阿成則端坐竹凳吸旱煙喝土茶悠哉悠哉。漁籠、竹蒽編制，狀如腰鼓，大小各異，籠口編有柵口供魚進攔魚出，籠底則為漁簍，此一年用一回，每至黃霉插秧時節(jié)，置在田間放水入河渠口，專捕逆水而上產(chǎn)卵的肥鯽，人手自可騰出忙田里插秧諸事，阿成用漁籠則農(nóng)事漁事兩不誤。漁筒、筒狀，系一根柴繩，竹、瓦兩種，牛宮豬棚上卸下的廢舊粗毛竹段或是老屋上拆下廢棄的小瓦片均可取來作筒，捆捆扎扎，底端托只破蒲鞋，每年菜花放黃，發(fā)情、產(chǎn)卵的塘里魚（又叫菜花魚），視此筒為最佳去處，只需天明收起，亦不誤什么功夫，倒能嘗個時鮮。漁鉤，阿成有多種。連環(huán)使用的鐵鉤放豬肝作餌撒駁岸邊專誘甲魚上鉤；竹蔑削制的繃鉤，麥粒作餌，播深水上層專釣白條魚，阿成則劃一葉扁舟，播鉤收魚往來穿梭自如。每年秋上蟹汛，阿成則在屋前小石橋邊撤扳網(wǎng)置蟹籪懸空在水上搭一小棚晝夜守籪捉蟹，人都說阿成通蟹靈性，捉的蟹自然比別的籪上要多，到了這時，收蟹的販子一個個視阿成靈官菩薩，敬煙奉順纏得阿成生厭。至于罟網(wǎng)和漁叉，那是阿成的常備家伙。罟網(wǎng)，兩支細竹桿張網(wǎng)，捕魚時背個魚簍沿河堤隔一段撒一網(wǎng)，挺靈便，有時駕小舟于河中隨意撒去也可，阿成用罟網(wǎng)絕妙之處他可能視水脈汽泡判斷水中魚情，撒網(wǎng)輕柔如漂動羽紗，收網(wǎng)起水干脆利索，而阿成使?jié)O叉，更是翻飛自如，呼呼生風，入水后咬土三寸，紋絲不動。如遇奇大的魚，阿成便叉人同時入水，從未失過風。憑這身本事，阿成在村里頭頭一砌起了三層樓房，房內(nèi)電視機冰箱洗衣機一應俱應。

    阿成有個叫阿龍的**兄弟，目下在鎮(zhèn)工業(yè)公司任職，先前阿成罟魚他背簍，阿成播鉤他劃槳，對阿成的捉魚本事，阿龍是佩服得五體投地。一日，公司宴請行將在鎮(zhèn)里投資籌建合資玩具加工企業(yè)的日本人山本俊樹，酒至六成，阿龍借著酒興，把個阿成捉魚絕妙處渲染得神乎其神。

    說中有一回，阿成見一處河浜邊游移著兩條黑魚識得一雌一雄，四、五斤不等，旋即在河岸邊插樹枝一叢，又返身回家披蓑衣裳取漁叉隱匿在樹枝叢后，專候魚兒好事之際，一叉兩條，下水取上來一看，不覺大喜，雄魚嘴里正吞著條鰻魚，也有三、四兩之重，這不，一叉三條魚，絕了——

    山本俊樹是個中國通，漢語言功底甚厚，留學滬上數(shù)載，對吳方言也感興趣，不需任何人翻譯，自聽得有津有味特興奮直呼“棱嘁”。

    席間眾人竊笑，道阿龍趁吹大牛不上稅竟吹上了國際牛皮。不料，這個牛皮竟讓山本俊樹上了真，席后，拉著阿龍執(zhí)意讓去拜訪這位中國的捉魚大王，比試比試。原來這山本，酷愛垂釣，曾參加過中國釣魚協(xié)會在西湖畔舉辦的國際友人垂釣邀請賽，一舉奪魁，榮獲單項金牌。

    山本俊樹這一說不要緊，鎮(zhèn)里卻慌了手腳。這一比試，輸贏都不好，要是日本人輸慘了，說不定一生氣跑了，合資的事也就黃了；要看日本人贏了，鎮(zhèn)里人一定會說有人為賺鈔票討好日本人，作了手腳，自己塌中國人的臺，失中國人的面子，因為阿成捉魚本事之高之神之奇有口皆碑的，鎮(zhèn)長大動肝水，把個阿龍數(shù)落得就差找條地縫鉆進去。阿龍也未曾料到，吹牛皮吹出大事體來，但沒辦法，禍是他闖的屁股還得他去擦，急猴猴連夜趕銀涇村，跟阿成商議。

    阿成其實是個悶葫蘆，平時除了捉魚，一天沒三句話，人又倔得出奇，認準死理，十頭牛也休想拉得回，阿龍橫一句豎一名啟發(fā)他該怎么怎么，阿成大氣不喘一聲，最后不耐煩地吼了一聲：“多說啥，比就比！”唬得阿龍差點磕頭喊老祖宗。

    阿成娘在灶間煎魚，應聲出來：“沒事的，讓他來好了。”第二天，正好禮拜日，山本俊踏勘未來合資企業(yè)的地基后，興致甚濃，進銀涇村訪阿成，一試高低。鎮(zhèn)長恐節(jié)外生枝，親自相陪。進村便是阿成家，三層別墅式小洋房，鈾面磚貼墻琉璃瓦檐頂煞是氣派。樓前綠樹環(huán)合，倚橋傍水，樓后竹林茂盛，悠雅靜謐之極。

    阿成娘正在河灘頭洗刷，雖說是個年過七十的老年村婦，但耳聰目明，手腳麻利。

    山本俊樹嚷著“米那沙阿姨那沙”行了個日本大禮。阿成娘笑咧著少牙的癟嘴，“那沙那沙”算了還禮，絮絮叨叨說是阿成去買酒割肉馬上回來，說是甲魚黃鱔鰻鱺屋里都有好下酒，說是日本朋友是客人難得來，要多坐歇。山本全聽懂，“梭嘎梭嘎”濫點頭。

    老太邊嘮叨邊捋衣袖褲管，說是抓碗串條魚氽氽，隨手操起河灘頭一只竹笪，斜放進水面，雙手從石級上的鍋子里抓了些米糝，在水面上揚了揚，無數(shù)正覓食的串條魚聚來，小嘴“叭嗒”著，老太手腕一使頸，一竹笪銀光閃閃的串條魚出了水，噼叭亂蹦。

    山本俊樹愣了，半晌，豎大拇指連稱“絕技絕技”！

    老太還嘮嘮叨叨說再摸碗塘里魚煮煮湯，邊嘮叨邊脫下腳上的鞋子，把腳伸進三月里尚寒的春水里，沿石級探著，不一會，老太舉起一腳引出一片嘩然，老太腳指上咬著條烏亮肥碩的塘里魚，阿龍隨即向山本道：“這是阿成娘另一個絕技，這魚叫塘里魚，野生魚，三月油菜花開時節(jié)最肥，肉質(zhì)細嫩，煮湯濃郁而不腥膩鮮潔無比。這魚眼下正是發(fā)情產(chǎn)卵期，你只需用手指或腳指摸附在石縫中的魚卵，它就會兇猛地咬住你的手指或腳指不放。”

    山本連呼“絕技絕技”，說是不敢比試了。

    鎮(zhèn)長懸著心終于放下了。

    山本嚷著“沙油拉那”回那鎮(zhèn)上去了。合資企業(yè)紅紅火火地辦起來了。

    阿成仍是捉魚大王，而且名聲更響了。

    刊于《萌芽》雜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