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老師是早先到陳墩鎮教書的老先生，中學高級教師，擅長古文，頗有名氣。

    陳墩鎮是個水鎮，原先到鎮上只能走水路，即使到縣城，來回還得兩天。卞老師是省城人，卞師母也是省城人。只是卞老師到陳墩鎮后，卞師母只來過一回，來回光輪船就坐了整整兩天，還不算汽車火車。卞師母被船艙里濃重的桐油味熏著，暈了整整兩天，發誓這輩子再也不來了，后來通了汽車也沒來過。卞老師在陳墩鎮呆了四十年，除了每月準時把說好的錢匯回家，還在寒暑假回城住上一段日子。

    退休之后，卞老師去了省城，然家里嘮叨的老妻、局促的住房、陌生的鄰里、無語的兒子，再加整日無所事事，頓覺得度日如年。只住了一個多月，卞老師便固執地回了陳墩鎮。他牽掛他的書。

    卞先生嗜書如命，幾十年省吃儉用收藏了滿滿一屋子的書，這是他的心肝寶貝。

    卞老師重回陳墩鎮后，每日孵在舊書堆里，日子過得仍然有滋有味。只是七十九歲那年，不小心摔了一跤，住了一段醫院。校領導怕他再有個三長兩短不好交待，便跟他家人溝通了幾次，也跟他推心置腹地談了幾次。無奈中，卞老師只好依依不舍地離開了陳墩鎮。只是幾十箱書，沉沉的，叫了輛廂式車，夜里進了小區，給搬運工付了雙倍工錢，才搬回家，惹得家人連聲責難。

    家里就那么幾間屋子哪容不下這么多書籍。書箱堆在樓下過道里，立馬招來同樓人的不滿。老妻埋怨，讓兒子卞行簡送廢品站。

    卞老師頓時有了一種帶著私生子寄人籬下的感覺，喃喃地說，送廢品站可以，只是你們不要把書里的書簽一起送了，在你們眼里，書可能一文不值，可書簽絕對不會一文不值的。

    行簡聽了老爹的話，隨手拆了一個書箱，撿了一本，只輕輕一抖，幾張鈔票飄落下來。票面不大，有一分的，也有十元二十元的。行簡又取了幾本，竟然也抖出一些，這就是老爹說的書簽。卞師母一看，說，怪不得老是說沒錢，你都把錢當書簽了。

    書里有鈔票書簽，自然不能再堆在樓道里，更不能送廢品站了，行簡連夜叫人把書全搬上了樓，把本來不大的客廳堆得滿滿的，連腳也不知往哪伸。全家都犯難了。

    卞老師對行簡說，要不，這樣行不？我拿錢，你去買一些書架，挨著墻放，也不會占更多的地盤。你以后有空過來幫我把書碼在架上。書里的書簽，歸你。

    第二天，兒子行簡就叫人把書柜送來了，把住房四周騰空，正好圍了一圈。第三天一早又過來整理書，喜滋滋地把抖落出來的鈔票拿了，還隨手把一些小票給了一邊的老娘。只是老爹只讓他整理了不多的一些就打住了。又過了幾天，行簡過來，又整理了一些，得了一些書簽。

    卞老師的書大多是舊書，有好多是線裝木刻版的，也有一些早期的影印本。可能是書的年代太久遠了，使得房間里整日散發出舊書特有的濃重的怪味。而卞先生只要一坐進這種怪味中，人就來精神，思路也敏捷，全然不像八十來歲的老人。

    書籍重新擺放安穩后，卞老師便每日把自己關在房里。卞先生跟一般的人不同的就是把浮華世界上被人看得很重的金錢、享受啥的，一律看得很淡。

    先前，卞老師的所作所為，一向跟家里人格格不入。卞師母讀書不多，對書沒感覺。行簡呢，初中畢業就下了鄉，看見書就頭疼，不要說是古書了。行簡卻是精明人，回城后當了工人，收入不高，為賺錢，他停薪留職販過糧票、換過國庫券、炒股票，結果炒股票虧了，只能弄個小門面賺些房租貼補家用，平時沒事就搓搓麻將打發日子。老爹帶書回家后，好像收了他的心，整理舊書，拿些做書簽的小錢，聚少成多。日子久了，他也不再與脾氣古怪的老爹格格不入了，時不時陪老爹說幾句話。

    卞老師很怪，每次只讓兒子整理很少書。這讓整理書的過程拉得很長。時間長了，行簡發現了其中的蹊蹺。他曾在其中幾本已經整理過的書上做過標記，結果，過了一段時間，這些書里又能抖落出新的書簽，有時竟是百元大鈔，魔書一般。

    有一回，卞行簡跟幾個同學聚會，他拿出平時用手機偷**的老爹舊書的封面照片。

    一同學反復看了說，行簡，你好傻呀，你老爹給你搬回了一座金山呀。他是搞收藏的。

    另一個同學仔細看了那些照片說，其實，何止一座金山。他是省博物館搞古籍研究的。

    卞行簡聽倆同學這么一說，驚得兩眼都直了。他想，他真的很傻，他一直只看到那些書簽。

    其實，也幸虧了卞老師的那些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