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當夏嵐早晨睡醒時，歐正陽已經把早餐準備好了。一碗紅棗蓮子粥，一杯熱牛奶，一碟子香菇青菜，頓時把夏嵐的食欲給勾了出來。

    歐正陽正張羅著筷子勺子之類的，見她走出臥室，笑了笑說：“快去刷牙洗臉，吃飯后護士就過來給你輸液。今天我早早的給她打電話了，估計很快就可以結束，不會再讓你熬夜了。”

    夏嵐回報似的笑笑，轉身走進衛生間，看著鏡子里的自己，在整個房間里嗅到了濃濃的居家溫馨氣息，幸福的意思讓她短暫的有點迷醉。

    她坐在餐桌旁，用勺子喝了一口紅棗蓮子粥。紅棗已被歐正陽用到剖開四瓣，蓮子也被砸碎，有點甜，但甜得不膩。

    “我加了一點紅糖，有點甜。沒事的，紅糖稍微吃一點對你身體有好處，即使是一個月都這樣吃，也不會讓你變胖的，放心吧。”歐正陽連忙解釋道。

    “沒事，我喜歡吃甜的。小時候，我最喜歡吃糖了，偶爾吃到一塊糖果，就感到是這個世界上最美的滋味了。”夏嵐用勺子連喝了幾口粥。

    見歐正陽坐著，夏嵐用眼神示意了一下，“你干嘛不吃飯，傻坐著干嘛。”

    “我不知道你該吃多少才好，所以，飯做的不知道夠不夠，等你吃飽了，我再吃。”

    “啊，你神經病啊，把我當作小豬呢？一碗粥我就已經飽了。”夏嵐拿起筷子敲了歐正陽的頭一下，“趕緊吃飯去！”

    歐正陽從廚房端了一碗粥，手里拿著個饅頭走了出來，邊吃邊說，“我每次吃飯都要吃饅頭，不然，就感覺像是沒吃飯似的。你應該習慣吃米飯的，但早晨時間 比較緊張，沒來得及做米飯，等中午再做米飯。”

    “不用，我喝粥就行了。還別說，這香菇青菜味道挺好的。”夏嵐看著歐正陽笑著鼓勵道。

    “真的？呵呵，這可是我的拿手菜，你多吃點，青菜比較好。”歐正陽邊說，邊把碟子往夏嵐這邊推了一下。

    “和我們學校餐廳的香菇青菜一個水平！”

    夏嵐看著受到鼓舞的歐正陽，突然來了這么一句，讓兩個人都笑了起來。

    兩個人吃飯剛結束，診所的護士過來給夏嵐輸液。歐正陽在護士扎針輸液的時候，收拾碗筷，在水池邊刷洗。

    “你老公真好！”護士一邊扎針，一邊對夏嵐說，“我老公就是懶豬一個，當初，我生我們家兒子那會兒，他家務活也懶得伸手，什么事都要靠我。你看你老公，你只是重感冒了，就把家務活全自己干了！你真是幸福哈。”

    夏嵐一抬頭，正好看見歐正陽在護士身后邊站著，便對他撇了撇嘴。歐正陽不好意思說什么，只是趕緊低下頭，不再看夏嵐的眼神。

    護士走后，歐正陽搬把椅子坐在夏嵐的旁邊，看著她輸液。

    “心里挺美的吧？”夏嵐揶揄道。

    “什么？”歐正陽有點摸不著頭腦。

    “你還挺會撿便宜的哈，一分錢沒花，給自己找了個老婆。”

    歐正陽明白她指的是護士所說的，不好意思的笑笑。“我也沒說你是，是護士想當然的。”停了一下，他接著說：“昨天很晚了，我就說家里有人重感冒了，不然，他們不讓在家里輸液，說是怕萬一發生什么意外處置不了。是他們誤解了，和我沒關系哈。”

    “你對我表現這么好干嘛，真的想有什么不軌企圖。”夏嵐故意道，“趕快如實招來！”

    “是老板讓我陪著你，照顧好你。我可沒什么企圖，再說，我能有什么企圖啊？”歐正陽有點著急了。

    “你就是為了應付那姓邱的給你的任務么？”本來有興致取笑歐正陽的夏嵐，突然情緒低落了下來。

    歐正陽不知該如何回答才好，只好沉默著。

    “你就不想知道我這一切是為什么嗎？”夏嵐有點幽幽的說。見歐正陽用力的搖搖頭，她突然發火道：“你趕緊回去向邱平安匯報去吧，就說他用不著擔心了。你的任務也完成了，我會自己照顧自己的，這里用不到你了。”說完，把臉扭向另一邊。

    歐正陽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錯了，不知道夏嵐為什么會生氣。他不知道該如何對夏嵐說，這種情況超出了他的經驗，他暫時還沒有應對這種情況的經歷。

    “等你輸完液，我給你做好午飯就走。你現在暫時不能做別的，特別是不能受涼，不能沾涼水。”他有點委屈的說。

    “不用你操心。你是故意的提醒我么。”夏嵐有點不可理喻的了。

    歐正陽不知該怎么辦才好，就轉身出去，在客廳里做著。過了很大一會兒，估計一瓶藥水差不多要滴完了，推開臥室的門，見夏嵐自己正試著換另外一瓶藥水，趕緊走過去，從夏嵐手里搶過藥瓶，把她摁在床上，拿過她輸液的那只手，替她把輸液藥瓶給換了。

    夏嵐不說話，臉紅著半躺在床上。

    歐正陽這下不敢出去了，就坐在旁邊的椅子上看著夏嵐輸液。他想說點什么，打破這種尷尬，但一時又想不出說什么，又怕說了會讓夏嵐更生氣，就只好干坐著。

    兩個人誰也不愿先說話，就這么沉默著、歐正陽感覺房間里特別的靜，靜到似乎能聽見輸液瓶里的藥水一滴滴滴進夏嵐身體里的滴答聲。這聲音，似自己小時候睡在床上聽到屋外邊的小雨聲，滴答滴答的打在地面上，而自己小時候總是在這滴答滴答的小雨聲中靜靜的入睡。媽媽的手輕輕的撫在自己頭上，那么輕柔，那么輕柔，充滿了疼愛。那生活是多么的幸福，只有在母親的懷里安靜的睡著，才是自己最幸福的。

    夏嵐靜靜的看著自己旁邊輕聲打著呼嚕的歐正陽，心里的氣已經煙消云散了。她知道，這兩天他是給累壞了。昨晚上幾乎沒睡覺，早晨又那么早的爬起來給自己準備早餐，自己實在不該對他發火的。

    兩人同門已經四年多了，但彼此之間的了解卻非常的少。除了師門聚會的時候會碰面，別的時候幾乎沒有什么接觸。但歐正陽的基本家庭情況她還是有那么一點了解的，這估計和女生天性喜歡八卦有點關系吧。她知道歐正陽來自偏遠鄉村，本科就讀于一所類似三本的二本院校，性格比較內向，幾乎和別人沒有什么交往，是當下高校標準的“屌絲男”。對待學習什么的，態度比較較真，這也是邱平安無論什么事都交給他做的主要原因，更是他碩士畢業后，邱平安又把他攬在自己門下攻讀博士學位的主要原因。除了這些，歐正陽對她來說幾乎是陌生的。不過，她對歐正陽來說，估計是比陌生還要陌生的吧，她想。

    夏嵐溫柔的望著趴在床邊上歐正陽，平靜的面龐此時顯得有那么幾分帥氣。睡覺的時候，偶爾眉頭會緊皺幾下，想來應該是夢到了什么不高興的。突然，一絲嬰兒般燦爛陽光的笑從歐正陽的臉上一閃而過，讓夏嵐不由得聯想起那些美好的事物，特別是自己小時候看著弟弟睡覺的時候，弟弟在夢中流露出的幸福的笑，每當那個時候，自己總會情不自禁的伸出手去，在弟弟的臉上輕輕的撫摸，想用自己的撫摸，把那美好的笑永遠的留在臉上。這一刻間的寧靜，讓她想起了自己經常讀的那首莎士比亞的詩：

    我可否將你比作一個夏日？

    我可否將你比作一個夏日？

    而你是更可愛，更沉靜，

    狂風吹落五月的花蕾，

    那些小而美好的，

    仿佛這一季光景，

    短暫如寄……

    只要世間的人，呼吸不止，有眼可視，

    這詩就活著，

    使你的生命綿延……

    歐正陽正睡著，感覺母親的手輕輕的撫摸自己的臉，迷蒙中他伸出手去，輕輕抓住那只手，緊緊的。

    夏嵐想抽出自己的手，又怕立時把歐正陽給驚醒了，猶豫著，一動不動，任憑他緊緊地抓住自己的手。

    突然，她意識到一瓶藥水應該快要結束了，輕輕的掙扎著，想要自己換下另外一瓶。歐正陽這時醒了，看到自己緊緊地抓住夏嵐的一只手，連忙松開，站起來幫夏嵐換下一瓶藥水。

    他重新坐下，對夏嵐不好意思的笑笑，“夢到我媽了，將近一年沒有見到我媽了，心里挺想念的。”

    “你媽挺疼你的吧？”夏嵐試圖緩解尷尬，接著話題說。

    “應該是吧。我媽三個小孩，每天一醒來，就要為生活忙碌。我和弟弟妹妹能吃飽穿暖就足夠了，就是她對我們最大的疼愛。”歐正陽神情非常的平靜。

    “哦”，夏嵐的眼睛看著天花板，自己又何嘗不是這樣呢？讀大學的時候，每當聽到宿舍的同學和母親電話撒嬌，抱怨學校宿舍生活這不好那不舒服的時候，她心里就非常的羨慕，多么希望自己也能這樣和母親撒撒嬌，讓母親聽聽自己的煩惱與痛苦。可是她卻不能夠，即使家里通了電話，母親也沒時間聽她說這些，每天不停地忙碌，已經夠母親累的了，她不忍心用這些和母親的痛苦相比來說微不足道的事情讓母親煩心。

    “我想回家了，想看看我媽。”夏嵐有點自言自語。

    “好啊，再過十天左右，醫生說你就完全恢復了，到時候你就可以回家去看看你媽了。”

    “可是，太遠了。我到家要三天多的時間，中間有將近一天時間的山路。我自己一個人估計很難回家一次了。”夏嵐的聲音中帶著傷感和無奈。

    “沒事，很快就要放暑假了，如果你愿意的話，暑假我陪著你回家。我家周圍也有山，雖然沒有你家周圍的山高大。小時候我經常在山里竄著玩，像猴子一樣。”歐正陽故意提高聲調，以顯出自己的興致。

    “你暑假要回自己家，而且，要為自己的博士論文忙碌，哪有時間陪我回老家啊。”夏嵐有點不相信。

    “沒事，我回家只要一天時間就行了，還是算方便的。我最喜歡到處旅游了，就當你帶我到你們那里的山區自助旅游，你別要我的導游費就行了。”歐正陽有點調笑的說道。

    “真的？”

    夏嵐的興致上來了，她已經足足有四五年沒有回家了。自從從那個大山深處的小山村走出來讀大學之后，她只在第一年春節爬山涉水的回家過一次，當她筋疲力盡的到自己的家里的時候，完全沒有她在大學里別人所營造的那種刻骨的思鄉氣氛。父母說了一句回來了之后，就低頭忙自己的活兒，沒有別的同學描述的母女之間濃濃的思念之類的感情表達。

    她稍微歇了一會兒，就換下自己在家里常穿的衣服，坐在父母身邊忙起來。本想給父母說說自己在大學里的見聞，見父母只顧著忙碌，似乎是沒心思聽她說什么，便沉默了。春節在家聽到父母說的最多的，就是村子里誰家的兒子結婚了，誰誰誰開始抱孫子了，誰家的丫頭十五歲到廣東打工，春節的時候給家里寄過來五千元錢。這時候的夏嵐感到自己特別的沒用，特別是在父母面前。

    現實里的鄉村和她想象中的鄉村差距是那么的大，讓她時時懷疑那是不是自己生活過的鄉村，是不是自己曾經日思夜想的鄉村。

    她在《南方周末》上看過一段描述農村情景的話：“我迷惘的是看不清支撐鄉村的倫理是什么，道德、信念、希望……甚至連絕望和悲傷的力量都失去了，有的只是在混沌中生存的本能和慣性。盡管鄉村與外界發生著千絲萬縷的聯系，本質上卻沒有任何改變，一切都平靜如水相安無事。這看似生生不息的鄉村，其實早已長眠不醒。”她當時對這段描述是抗拒的，她想，至少，在她心中，她的家鄉不應該是這樣的。

    現在，她覺得這段話描述的就是自己的家鄉。

    就是自己此時身處的地方。

    “當然，你好好的保養自己，等你身體完全恢復了，我陪你回家。”歐正陽完全忘了夏嵐剛才對他發火了。

    “拉勾，騙人是小狗！”夏嵐伸出了自己沒有輸液的那只手。歐正陽果斷的把自己的手伸出去，兩只手指緊緊地拉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