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三枝湯
作者:
閆增連 更新:2023-09-06 06:05 字數:5743
三桃從市醫院做了化療,頭發開始稀疏,紛紛脫落,用木梳子輕輕一刮,就是一把亂發。她很害怕地回到縣城租住的簡陋民宅。很普通的水泥澆筑平房,沒有暖氣,沒有衛生間和洗澡設施,只有等到天氣暖和在外面的廚房用熱水擦洗。
剛過了年,兒子上大學走了,自己一陣陣惡心,渾身乏力,單身的她沒有親人問候,哪怕給倒口熱水也是奢望了。此時很是無奈嘆息,難道就這樣被宮頸癌奪走生命嗎?她思索著可能幫助的人,姐姐,不行,幾百里太遠。哥嫂,不行,一聽說患了癌癥,一個大蹦子沒有借給,還拉黑了微信。妹妹,嗨,也是黑心的,一張口借錢直接拉黑,和大哥一個德行,親妹子,還曾經給過她幾千塊錢的金首飾,嗨嗨,真是無語!
“您好,說吧!”醫者三號聽出來這是一個老鄉叫三桃,曾經為三桃針灸過,突然接到來電,本能的一個錯愕,預感到有事情。因為,三桃針灸時有異常,催促她去醫院檢查。還真就查出了宮頸癌。
果不其然,三桃氣喘吁吁地說:“……醫者三號,你方便的話,就去公園給我弄些柳枝,桃樹枝,柏樹枝……”
這是三枝湯,清熱解毒……作為醫生,是精通的。醫者三號此時走出小區,快到門診了。天空飛揚著雪花,吹落到脖頸涼絲絲的。去還是不去,醫者三號有些遲疑。快八點了,患者們也隨后到。不能讓患者等候外面。邊想著大步流星地奔向診所。從遠處就開始掏出鑰匙,精準插進橫插門鎖,變戲法一樣的秒開,這是經常練習結果,動作熟練到家。然后,醫者三號走出,向公園方向走去。他想,患者來了可以進屋歇息,兒子值班也可以應診。他知道路邊有桃樹,公園河邊有柳樹,附近就是柏樹沒見過。走著瞧吧。遇到啥就弄啥吧。
易水河兩岸有柳樹,路邊花池有桃樹。去掰些新枝。當急匆匆大步走時,卻發現實驗中學門口路旁有翠綠的柏樹,上面還有白雪壓在枝頭。醫者三號緊走幾步,對著門衛示意:“您好,我掰幾枝柏樹葉。”
剛剛掰下一枝,門衛就說:“別弄了,干嘛來這里弄這個?”
聽得出這語氣不耐煩,也許是故意賣關子,醫者三號嬉皮笑臉地說:“這就好,這就好,熬藥用的……”
醫者三號快速離開學校,直奔易水河邊,這里的桃樹還沒有發芽,只是枝頭泛春暈,出芽兆頭。心里想,三桃熬藥肯定需要新鮮的嫩枝。試著掰了掰,柔軟,不易折斷,用力勒手痛。勉強掰下四五枝,先湊合著吧。又奔向柳樹,這里的柳樹十幾年了,很粗很蒼老,就像是皺紋褶褶的老人。爬上樹很困難。小雪化水,很光滑。醫者三號站在潔白的貌似大理石擋欄,努力用手指捏住倒垂的細柳,滴翠的柳梢晃動,很難抓牢。醫者三號尋了干樹枝終于得手,細軟的柳枝瞬間折斷,攥在手里,散發著清純,略帶苦味的氣息。
三種樹枝,不同顏色,代表著各異的藥用功能。
回來發現,兒子已經在為患者針灸推拿,似乎發現了醫者三號,看到手里拿著新鮮的三枝,有些疑問。但,醫者三號沒有停留,而是直奔了三桃的租賃小屋。半路上,還發現了被人隨意丟棄的柏樹枝杈,被太陽曬得失去翠綠。也許干的也有用吧。醫者三號順便掰下小枝杈,聞到了一股股幽香……
小院門口很濕,春天的雪邊下邊化,腳印踩過竟然有積水。白鐵門顯得破舊,半關門,輕輕一推就走進院子。
臥室門關的嚴實,還有布簾子遮擋,連同玻璃窗也遮擋起來。醫者三號輕輕敲門,里面有人回話:“進來吧。”
三桃還沒有起床,趴在被窩,腦袋卻探出來,面帶喜悅說:“謝謝你給我弄來這些樹枝啊。”她接過樹枝,說:“你坐在凳子上吧。我起不來,自己倒水喝吧。”
醫者三號沒有心情喝水,這小屋子冷清得很,缺少供暖設施,只有一個小太陽電器還舍不得開著,怕用電啊。再看看三桃的臉色,灰黃色,嚴重缺少血養潤澤。原本胖乎乎的肉娃娃如今變得病懨懨地卷縮在被窩里。頭發基本脫光,只有眉毛還沒有減少。還有毛刺一樣的假睫毛映襯著假雙眼皮兒。總感覺不協調,缺少了自然美。這就奇了怪,頭發和眉毛不都是毛孔生長的嗎?
沒等醫者三號說話,三桃就自己說:“嗨呀,我從市醫院做了化療,出院就開始嘔吐,已經好幾天了。”
醫者三號沒有細問,也不想了解太多,只想回到診所服務患者。可是,三桃卻見了救命恩人似的,攤開了以往情史,倒出一肚子苦水……
“是你救了我,沒有你的提醒,我不知道落到啥地步。”
這話不假,三桃在針灸時,小腹部經常鼓起大包,很硬,手指輕輕敲擊有水聲。針灸一周,大包開始變軟,有尿意,三桃墊著衛生紙很快就濕透了。有時候到衛生間替換。她說有一次在廚房嘩啦直接順褲筒流出來,足足一碗水……是有這檔子事,醫者三號曾要求三桃注意觀察尿水的顏色,如果清淡屬寒,深黃色有熱,正確的尿水不黃不白淡黃色,更要注意有沒有血色,一旦有血色那就非常危險。這樣反復發作,引起醫者三號的警惕,很有可能是惡性病變。他婉轉勸說:“你先不要盲目針灸了,去醫院檢查吧。病因搞清楚針灸不遲啊。”
三桃遲疑,因為日子清苦拮據。迫于生計在一家飯店端盤子,小腹咕嚕,嘩啦啦,水從褲腿流出來了。她的臉色青灰色,痛苦的表情被伙伴服務員瞧見,驚詫不已,你咋啦,有病吧。三桃勉強點頭。快去醫院吧,三桃搖頭。但伙伴熱情帶著去了婦幼保健院,值班醫生很有經驗,做了尿檢,直接勸說,去市醫院檢查吧。
三桃預感到了不祥,愁苦地帶著僅有的兩千塊工資走進市醫院。經過檢查,確認是宮頸癌后期。建議手術切除。手術費用七八萬。這是晴天霹靂。三桃說,我寧愿早死也不手術,七萬塊錢對于我來說就是天文數字,我還有一個等著學費的大學生。我是單身。
醫院尊重三桃的選擇,開始化療。起初沒感到不適,后來就開始脫發,渾身乏力,癱軟的泥一樣。
所幸的是,三桃原本沒有繳納醫保,臨近住院,托人辦理了醫保手續,出院時正好可以報銷近半兒的醫療費。三桃急動地說,這醫保頂了大用,以后我得及時繳納醫療保險。更讓他惋惜的是社會養老保險也沒有繳納,不免生出遺憾。
三桃很感激地說:“是你救了我,不讓我花冤枉錢了。你說我走了多少醫院診所,沒有一個醫生良心發現,都是哄騙我多花錢治療。醫生的心也黑了。”
這句話似乎觸動了醫者三號,若有所思地點頭。但是,三桃似乎覺得失語,糾正說:“醫生個個都像你就好了。你不但提醒我早檢查,還借給我兩千塊。我感激一輩子。”
“不用不客氣你已經還了我的錢。”此話也是違心的,因為,醫者三號也是有房貸的,作為醫生,能見死不救嗎?當時借出去就沒打算還回來啊。就當是行善積德吧。
“我的哥嫂,黑心賊啊,得知我是癌癥晚期,不但沒有幫助反而是微信拉黑我了。還有我那妹子,當初我曾給她一手飾,純金的,值四五千塊!”
醫者三號認識三桃的哥嫂,也認識妹子。不好意思說半個錯話,畢竟那是人家親弟兄。他岔開話題說:“你為啥租這里的房子?”
三桃憂傷地說:“我的第三個男人大偉是城邊三里莊,曾結過婚,半路離婚了,留下一個女兒在外上學。我被一個熟識的婦女介紹給大偉了。他很喜歡我,說我像個肉娃娃。可氣的是,他的老爹爹嫌棄我,帶著男孩子,是沖著他家祖產去的。你說生氣不?我圖財產吆?我是為了兒子有個安穩的家,我死后有個墳頭的地兒。那老頭子三天兩頭故意慪氣,吵鬧,摔家伙板凳的,兒子說幾句還動手打。我一賭氣報警,派出所的警察去勸說,有些收斂。可氣的是,我發現我的小腹脹痛,嘩尿次數太多。去了多少診所,就是效果不大。還是你的針灸厲害,還有你讓買的桂枝茯苓丸,很對癥哎。”她滔滔不絕,感覺說的太多彎彎繞,才直接回答:“我被大偉攆出來了,因為我不能同房過夫妻生活。他說,有你四十,沒你也是五八。他哄騙我說,離婚后,每月給我兩千元生活費,見鬼去吧。我知道他騙我,經過媒人見證,辦了離婚手續。我帶著兒子臨時住進這間房子,大偉給了幾個月就不給了,我也懶得去討要。”
醫者三號點頭微笑,感覺眼前的女人說話一半兒是實的,一半兒是虛的。三桃的嫂子也見過,說起三桃一臉的嘲諷:“你說我那個小姑子,不爭氣啊,好不容易有了男人,不是安分守己過日子,竟然獨自租了房,平時不回家,你說那個男人傻啊。有一天黑夜找到我家里要人,我才派人暗地里通知三桃,從外面偷偷從后門進家,應付著男人領回家。三桃說住在哥哥家,哪有啊。找不到人,男人還不賴在我家啊!更可氣的是,三桃還跟前任男人私通電話,誰是傻子啊!”醫者三號淡然地微笑說:“你不是有孩子的爸爸,他不管你嗎?”
三桃嘴角咧一下,有些悲傷地說:“他叫三槐。也是自顧不暇,我跟著他去了杭州,做石材生意。他中途被一個小妖精迷惑了。我……就離婚了。帶著三歲的兒子回家。我還因此背負幾十萬的債務。為了還債,我跑地板裝修業務,不掙錢,還欠下地板磚的錢。可氣的是房產老板,黑了心坑我。債主報了警,讓我蹲了半月的看守所……我出來做起了足療,那些色鬼男人沒一個好東西,簡直是折磨人的餓狼。那些日子,進入地獄般難熬,我的頭發洗梳時一撮一撮地掉啊。一個胖大大的人煎熬得瘦成皮包骨了。無奈,我選擇信佛化解愁苦。”
醫者三號指著一個內室說:“就是擺的佛像嗎,在這里上香禱告吧。”
三桃說:“是的,每當發愁的時候,我就上香禱告,總有黑著不燒的•。有的內彎,有的外彎。內彎的表示家里的死者索要錢花。祭奠不及時就刁難。外彎的表示外面的冤魂纏繞,索要祭祀用品。”
“靈驗嗎?”
“靈驗啊,我的病就上香禱告,都有提示。我師傅就是后山寺廟修行的,神通廣大著呢。有一次給一個肺癌病人發功,只見他的手掌在后背捂了一會,手心里竟然吸出一坨膿血……”
醫者三號苦笑,不相信。但也不敢駁斥,看三桃的樣子,可氣又好笑。但還是提醒道:“那是假的,有種化學藥水遇到空氣就變紅了,也是膿血一樣的。別信這個佛,好好治病,多掙錢養家糊口才是正道。”
看得出,三桃非常不服氣,一臉恨意,小聲說:“信佛違法嗎?”醫者三號回想起三桃的大嫂說過,三桃啊,整天神神叨叨,走火入魔了。你說說,我把我的替換下來的家具給了她,倒是好啊,全部捐給她的師傅了,還在山里住了很長時間。一說這個,我渾身打寒顫……醫者三號聽三桃說,她的師傅是個大胖子,手就像是大面包,經常化緣,有的企業家做慈善捐款數千數萬不等,要準備修繕擴建寺院。醫者三號不想得罪人,就一笑了之。
三桃還是獨自說:“我最恨的是我的師姐,以教授佛法為由,騙取我的錢財,我后來實在沒錢了,讓她墊付一些費用,她卻不依不饒的。”正說著,三桃的手機鈴聲不斷,正是師姐來電,三桃沒好氣地說:“你別給我說了,我都快死了,癌癥癌癥癌癥!”然后決絕地關了機。
醫者三號反倒有些同情地說:“你沒有其他親人嗎,可以借些錢啊。”
三桃嘆氣道:“還有一個兒子不管我,這個兒子是第一個男人的。說起這個男人特不靠譜,他叫三八,是個游手好閑的家伙,嫁錯人上了當。把我肚子弄大了,生孩子不在家,等得知是個男孩子,大發雷霆,他說喜歡丫頭片子。沒等滿月就送人了。可是后來又生了男孩子,三八發火了,你就會生小子蛋子,生不出小丫頭兒啊。從此在外鬼混不回家,有一次回家竟然帶著夫妻快樂器。我一氣之下,離家出走,找到了一家旅館,我當起了經理,這時候遇到了三槐。”
“你不看你的兒子嗎?”
“第一個兒子那家大人讓看,第二個人家死心眼兒,說啥不讓見。你說說,我當媽的看也不白看啊,總的給些吃喝吧。說來也是氣死人,我看了半天,看了個白眼狼。大兒子考上大學去了韓國留學,回來結婚,我去祝賀上禮。帶了一千塊喜錢給了兒媳婦。還嫌我給的少。你說說我過得很累,一千塊錢也是咬牙拿出來的啊。我氣的在宴席上尿了褲子,小腹擰成了包。所有人見事不妙,勸我回家治病。從那天開始,我感覺腹部難受,開始找醫生治療,都是白花錢。更可氣的是,大兒子春節沒有給我拜年,手機里說,你好,祝你身體健康!就這一句話,你說氣人不,好歹我是你媽呀。”
醫者三號也是感覺過分了,作為受過高等教育的兒子,說啥也不可以忘掉生身母親。嘆氣道“你這個兒子指不上了,從小沒有養育,沒有母子情感。就指望你身邊的兒子吧。我看見過你的兒子,有出息,是你一手帶大的,上完大學有個工作不愁錢花。一定會孝敬你的。”
三桃似乎忘記病痛,用發黃的手捋捋光頭,得意地說:“我的勇兒是好樣的,平時學習不咋地,考大學竟然考上了,還是編劇專業。”
“好專業,畢業后就業路子寬。還可以寫劇本賺錢。以后你就有福了。等著瞧好吧。”醫者三號也喜歡勇兒,一米八的個子,濃眉大眼,微黑的皮膚透著穩重干練。是個人才。上大學走時送給小伙子二百塊錢的祝賀禮錢。醫者三號從兒子勇兒的身影聯想到他的爸爸,太狠心了,竟然不管母子嗎。醫者三號不禁問道:“三槐不管你嗎?”
三桃顯然不忘舊情,溫情一些說:“也聯系。我說我病了,得了癌癥,三槐立刻關斷手機了。兒子考上大學,我說兒子你給爸爸聯系吧,給些學費。兒子勇兒不知怎樣說,我就叫他這樣說:‘爸爸,我考上大學了,沒有學費,您給我湊湊吧。我知道你也很累,可是我也是你的兒子,長大孝敬您……對了,我爺爺的祭日快到了,我得回老家上個祖墳吧,順便看看我奶奶……云云’。就這樣,勇兒感動了三槐,要了賬號,立刻打過來一萬塊。學費總算解決了,卸下一塊心里的大石頭。”
“她不管你治病嗎?”
“三槐看到兒子在微信上發了水滴籌,得知我真的得了癌癥,哭訴說,我對不起你啊,拋棄了你,娶了小妖精,是她娘的賭徒,一千多萬啊,輸得精光,慘死了啊。你說說,他都這份兒上了,我還好意思張嘴要錢?”
醫者三號安慰說:“那也得治病啊。”
三桃愁苦滿面,沉思一會說:“市醫院的大夫說,如果化療不行就得手術切除,費用七八萬。我的天啊,哪里弄這么多錢啊……”
醫者三號,渾身起了雞皮疙瘩,冷颼颼的,也不好意思搭話,真怕三桃開口借錢,自己也是緊緊巴巴的,雖然開著診所,自從走進縣城擺脫了大山里的苦日子,面對三個孩子的學費,生活開銷,買房子都是一筆巨款。根本沒有余力幫助別人。這時候呆在小屋里氣氛尷尬,無話可說,急迫走出去。故意岔開話題:“你看看這些桃枝,柳枝,柏樹枝,都是新鮮的,還有幾枝干柏樹枝,可用就用不可用就扔掉吧。”
三桃嗯嗯地答應著說:“我先熬水喝吧。萬一頂用呢。”一說起這三枝湯,三桃悲傷但很坦然地說:“我得這病都是自己平時做的孽障,沒想到我用這樣的方式結束生命……”
正好這時,兒子打來手機說:“爸爸,診所來患者,快回來吧。”醫者三號借機說::“三桃,好好養病吧,我有事趕緊回去了……”醫者三號幾乎是逃跑一樣走出小屋子,抬頭望著迷蒙的蒼穹,任憑雪花飄飛,涼涼的濕濕的感覺很爽……只是覺得,三桃喝三枝湯就可以治好癌癥嗎,他的心里有個大大的問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