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局得知老胡撤了香爐，“辭職”這事也不談了，心情暫且好了一些，可是見林敏好像很不高興，他想問又不好意思問，他知道這個女人表面隨和，其實很倔強。

    正納悶著，周方和葉曉棠又來匯報工作王局看到他倆結伴來簡直有心理陰影了，這又是哪里出事了？！

    周方看王局表情凝重，如大敵當前，知道他又緊張了，說：“這次不是食物中毒，我們在檢查學校食堂的過程中發現了疑似案源。”

    王局劈頭問道：“有食品安全風險嗎？”

    周方趕緊匯報，說：“應該沒有。是這樣的，我們在學校倉庫發現宏業米廠生產的大米，宏業米廠屬于我們轄區管理比較規范的食品生產企業，證照齊全，但是我們發現這家廠銷往學校的米，包裝上有點問題。”

    王局稍稍放下心來，問周方：“什么問題？”

    周方說：“米袋上沒有標注營養成分表。”

    王局點起了煙，悠悠想起往事，他曾經在工商辦過兩個關于食品標簽的案子——那時候工商對流通領域的食品還有管轄權，當時這兩個案子都比較大，一個某品牌的橄欖油，在包裝上也別強調了“橄欖油”，但是在配料中又沒有標注橄欖油含量，根據那個時候的《食品安全法》和《預包裝食品標簽通則》，當時的處罰近百萬；還有一個案子是專門向糖尿病人售出的餅干沒有標注營養成分，最后處罰了5萬。這種案子涉及的食品往往不是質量問題，更多的是企業管理方面的倏忽，管理學出身的他對這種案子非常敏感，當時這兩件案子在全省都引起了轟動，特別是橄欖油的案子，那個品牌商還進行了行政訴訟，但是最終敗訴，王局正是因為此案在局里一戰成名，著實風光了一陣，可是誰想到現在的他竟然已經離開了工商局。想到工商，王局又有了幾分傷感，如今時過境遷，自己竟然背井離局專干起了食品。

    現在新的《食品安全法》已經實施，王局不是很確定是不是能像以前那樣辦這種案子，于是問葉曉棠：“小葉，你怎么看這個問題？”

    一直沒開口的葉曉棠沒想到王局會跳過周方問她的意見，其實她不覺得這有什么問題，于是老老實實匯報說：“《食品安全法》第六十七條第二款規定：‘專供嬰幼兒和其他特定人群的主輔食品，其標簽還應當標明主要營養成分及其含量。食品安全國家標準對標簽標注事項另有規定的，從其規定。’我們查的大米不是專供嬰幼兒和其他特定人群的主輔食品，我覺得是沒有必要標注營養成分表的，但是后一句‘食品安全國家標準對標簽標注事項另有規定的，從其規定。’這句話我就不懂有什么‘具體規定’了。”

    王局很欣賞葉曉棠的法律素養，竟然能將法條脫口而出，估計這段時間是真學了《食品安全法》，不過也能理解，她以前做律師，出庭確實要求能夠脫口而出，這樣的人來到自己的分局，真是蠻好的。王局大概是將自己一開始對葉曉棠的嫌棄忘記得一干二凈了。他又對周方說：“袋裝大米屬于預包裝食品，你看看現在的《預包裝食品標簽通則》，把最新的找出來看一下。”想想不放心，又對葉曉棠說：“去把吳局叫來，我們來商量一下這個案子準備怎么弄。”

    吳局是帶著《食品安全法》來的，情緒比較激昂，一雙秀美的毛毛眼此時滿是威嚴，一進王局辦公室就說：“這個案子要辦！”

    王局攤手，說：“說說看！”

    吳局一邊翻書一邊說：“法條我都看了，《食品安全法》第一百二十五條：‘生產經營無標簽的預包裝食品、食品添加劑或者標簽、說明書不符合本法規定的食品、食品添加劑；貨值金額不足一萬元的，并處五千元以上五萬元以下罰款；貨值金額一萬元以上的，并處貨值金額五倍以上十倍以下罰款。’王局，這宏業米廠用了多少這樣的包裝袋？我估計不會少！我們來辦個大案！”

    周方和葉曉棠面面相覷，這吳局前幾天才說自己喜歡平淡生活，怎么今天又熱血沸騰要辦大案？大概畢竟是軍人出身，見過世面，平淡生活過久了，一把激情想要燃燒歲月。葉曉棠仿佛聽到了吳局吹響了沖鋒號。

    王局沒有表態，轉而問周方：“《通則》找出來沒有？”

    周方說：“查到了，最新的《預包裝食品標簽通則》就是GB 7718-2011，跟《食品安全法》的要求一樣，只對特殊膳食和嬰幼兒食品作出了營養成分表的要求，對大米沒有做特別要求。”

    王局說：“所以就是對包裝大米的標簽，其實是沒有營養成分表的要求的，是嗎？”

    周方遲疑了下說：“不是，除了這個《預包裝食品標簽通則》，還有一個通則，叫做《預包裝食品營養標簽通則》，也就是GB28050-2011，這個《通則》明確規定：‘預包裝食品標簽上向消費者提供食品營養信息和特性的說明，包括營養成分表、營養聲稱和營養成分功能聲稱。’按這條的話，大米包裝袋上是需要有一樣成分表的。《食品安全法》所說的‘食品安全國家標準對標簽標注事項另有規定’，其實就是指這條。”

    王局心中嘆服，這周方不愧是食品專業出身，對各種《通則》的把握觸類旁通。

    吳局感到振奮：“現在《預包裝食品營養標簽通則》已經規定了像大米這樣的預包裝食品也要標注營業成分，那么其實它就構成了違法行為了。為什么不辦？”

    王局總覺得哪里不對，再次詢問葉曉棠的意見。

    葉曉棠認同吳局執法必嚴的態度，但是對于可辦可不辦的案件，一定要往嚴苛的方向辦，似乎沒有什么必要。當時查辦過期鹵蛋的時候，黃所就說過辦案不能只考慮經濟效益，最重要的是要考慮社會效益。對于企業的違法行為，法律規定可以給改過機會還是應當責令人家整改，冒然處罰不僅對企業不公平，而且也會給自己招來行政復議和訴訟的風險。葉曉棠更加堅定了立場，大膽發表意見：“我認為這個案子還是不能辦，《食品安全法》第一百二十五條第二款規定，‘食品標簽存在瑕疵但是不影響食品安全且不會對消費者造成誤導的，由縣級以上人民政府食品藥品監督管理部門責令改正；拒不改正的，處二千元以下罰款。’沒有標注營養成分表，只能算是標簽存在瑕疵，我覺得既不影響食品安全，也不會對消費者造成誤導，只能說是企業管理不善。所以對于宏業米廠，我們還是要先對他進行責令改正，人家不改正，我們才能對他處罰款。”

    王局聽葉曉棠說完心里“咯噔”一下，這一條以前的《食品安全法》并沒有規定，如果按照葉曉棠的理解，這個案子還真辦不了。

    葉曉棠還是堅持，說：“但是這個標簽問題屬于瑕疵，社會危害性小，無論是《行政處罰法》規定的‘從輕減輕’情節，還是《食品安全法》規定的‘瑕疵標簽先責令改正’，我們都不應該優先考慮處罰。”

    他們討論法律環節的時候周方一句話都沒說，王局沒有征求他的意見，因為周方一定是贊同不處罰的那一派，這個小伙子處罰個對象好像做了什么對不起人家的事，心腸軟到就快是非不分，不問也罷。吳局是當仁不讓的果敢派，而葉曉棠，因為辦案少所以偏見少，又是律師出身，看問題比較中立，王局真心被她說服了。他熄滅了香煙說：“我們謹慎起見，這個案子暫時不辦了。周方、小葉，你們倆去開《責令整改通知書》吧。”

    兩個年輕人走后，吳局很不滿，說：“這個案子可辦可不辦，為什么不辦呢，其實沒什么難度的。葉曉棠這丫頭我知道，學法律學得精，但也是書呆子氣，束手束腳的，這不敢那不敢的，你真聽她的？”

    王局嘆了一口氣說：“不是我聽她的，我們過去的執法經驗可能不適合現在的形勢。這幾年國家修訂了大批的法律，關系到我們的，比如《食品安全法》、《行政訴訟法》，總體來說，法律責任加強了，但是對于我們辦案的要求也高了。葉曉棠學法律學得精，但是《食品安全法》上一百二十五條也不難理解，我們不能當管理對象是看不懂吧！我們不能為了罰款而辦案，太容易激化社會戾氣。還是先責令廠家整改，不改再處罰吧。”

    吳局郁悶而歸。

    回到辦公室后，周方對葉曉棠說：“你今天跟吳局對話的樣子，真的很帥！”

    葉曉棠也傷神，說：“希望吳局不要怪我。”

    周方反過來安慰她說：“吳局是很豁達的人。工作上的事情，對事不對人，別多心。你不做律師真的可惜！”

    葉曉棠覺得他夸張了，說：“組長，我已經不做律師了，我也只是就事論事。”

    周方由衷稱贊她：“能夠就事論事，也不容易呢。”

    葉曉棠又開啟了法律人士模式，說：“這只不過需要一點點勇氣，說更深點，是內心的良知，法律調節的社會各階層利益關系。公權和私權都需要維護，公權的英文是‘power’，私權的英文是‘right’，你體會一下，公權要有作為，但是也不能亂作為，傾軋私權是很不道義的。怎么說呢，不管是執法還是守法，最重要的還是規則意識，不管是自己的利益，還是別人的利益，都要遵守規則。對于我們而言，‘依法行政’這四個字，要好好領會哦！”

    周方臣服：“從今天開始，你當組長吧，我跟著你學習。”

    葉曉棠說：“組長別逗我了，我說的這一套都是書本上的。”

    周方倒是認真：“我真心的，我沒有吳局硬氣，甚至，我都不如你。”

    葉曉棠聽出他竟有些自慚形穢的意思，不免覺得心酸，周方這么個溫厚的人，屬于技術型人才，讓他在基層干執法，其實不怎么對路，也許領導讓他來基層鍛煉就是為了修正他的局限。葉曉棠真心心疼他內心的糾葛，安慰說：“有人硬氣，也有人寬厚，都有存在的必要。做人還是要遵循內心吧，不要勉強自己。”

    周方覺得葉曉棠是懂他的，說：“謝謝你，曉棠。”

    葉曉棠想起他對自己的種種好，說：“是我要謝謝你，我一直在你面前出丑，是你一直幫我。”

    周方不想聽她說“謝謝”，太生分了，他明明想給她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