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路盡頭容易走失

    世上的情，都有保質期。這一點，我深信不疑。一旦時過境遷，幾頭牛亦拉不回的。世人所寫，浪子回頭金不換的，情感上是不成立的。世上，砍不斷理還亂的，交給時間。時間是把殺人不見血的刀，凌遲之下，再相見時都可以客氣禮貌周到得滴水不漏，彼此卻云淡風輕。

    男人一生，最重要的，絕對不是女人。是事業，是賴以飛檐走壁的事業。

    老爸找到了自己的方向。憑著一點小聰明，他發現了商機。他因為行船，各地都熟，駕著艘半大的掛槳，去山東拖了滿船的山土，一趟一趟又一趟。又去各地弄了很多龍柏側柏扁柏趴地柏月季菊花，弄了個碩大無朋的苗圃。農場一片鹽堿地，長什么都歉收，田畝費特別便宜。老爸把所有精力都投放上去。很多人趕趟似地看熱鬧，不知道老爸在做什么，老爸并不解釋，照例玩他的花花草草。后來，弄了個生態園，幾十畝的葡萄架，架下是徜徉信步的雞鴨鵝。買來草種，葡萄架下長著茂密的草，待得葡萄藤密，葡萄掛串時，草全被欺死，地下一片齊整，地上挖得一個坑一個塘的，雞子都能學得鴨鵝在水里蹭個澡，半濕不濕，臟得可愛。秋天的時候，雞鴨鵝賣得一個不留，葡萄成串招搖在枝頭，這下，大家都看出門道來了。老爸在葡萄架下，數錢。再到春天的時候，他幾年玩的花草們，綠葉蔥蘢。老爸用一個龍缸，刨得一棵趴地柏，柏樹上了盆子，老爸開始對著書本，剪出那種探地迎賓形狀，用根紅絲帶，扎在根部，去水鄉做客了。

    小月光彼時日子過得很不順利。自然了，生活在，煩惱就在的。上有老，下有小，誰能輕松到哪里去？最重要的，一直沒有找到合適的工作。

    老爸帶來的怪物，引來多少人圍觀。老爸得瑟，這是盆景。老爸把趴地柏端好放在小月光宿舍中央，屋子立時生機盎然。老爸介紹：這種品種，好養易活，對陽光對水分要求都不高。可以放室內，可以放室外。

    小月光眼睛放著光：姐夫，這個可以掙錢？

    老爸肯定地：是的。可以掙大錢。

    老爸是個有些傳奇的營銷人員。他的二畝地趴地柏，分文不收，全數送了出去。全國各地，只要他認為值得送的。老媽在這方面倒很通透，非但不阻攔，很重很苦的上盆種樹，全被她包干了。

    第二年春天時，他送出去的趴地柏，全數為他贏來了生意。讓老爸再送貨上門，好養易活的盡管送。老爸開出一張張清單，幫人家設計花園，設計林帶，設計綠化帶，設計苗圃。小月光大呼小叫地：姐夫，快快，都要那種龍柏！

    老爸運去了龍柏，又在小月光家附近租了塊地。就那種風楊，剪下枝條，插地便生根。密密插了幾畝地，交給小月光家兩口子，老爸又返回了自己的家。

    那些插下的風楊，小月光足足賣了幾年，有這樣的墊底，小月光膽子大了起來，之后做過很多事情，都很成功，竟至盆滿缽滿，很是意氣風發了。

    這時候，。日子都好過了，再不愁錢了。可是，我發現了一個問題，小月光斷了音信很多年了。問過老媽，老媽淡淡地：之前，他們小，我們幫襯一點他們。現在日子都好過了，當然不需要了。

    我卻已經開始懂了。老爸老媽正當盛年，心思全放到掙錢上了。他和老媽，原本就是古道熱腸，扶小月光一程，已經基本完成他們的使命了。小月光再來，他們會接受，小月光走散，他們當正常。

    小月光再找來時，兩口子都已經從單位內退。接待的任務，變成我們的了。小月光向著劉曉慶的路上走了，倒著生長。一件白襯衣，領口夾個黑色領花，清純而富態。立冬明顯老去了。男人一旦退出自己的社會角色，老化速度比較怕人的。

    對歌的變成我了。“風吹著楊柳么，刷啦啦，小河的水流么嘩啦啦”我唱。小月光接：“誰家的媳婦她走得忙呀，原來她要回娘家。”“十五的月亮，照在家鄉照在邊關，寧靜的夜晚，你也思念我也思念”是童年的歌了，張口就來。小月光接：“夜蒙蒙，難入夢，我在凝望那顆星，那顆星。”相差了一代人，老爸驚喜地朝著我看，在家，我都沒正經唱過一首歌，他有些欣喜，他流逝的最美年華到底倒映到我身上來了。

    塵埃落定。小月光成了跳廣場舞的大媽。立冬找了另一份事做。跨越半個世紀的那份情，突然著陸了。老爸老媽不見悲喜。我牽著小月光的手，去逛街，非要挑漂亮的行頭，給她。一襲大紅的新娘禮服。很碩大很喜慶很張揚。小月光眼睛里跳得全是從前的火花。要送他們走了，突然有些不舍，扯過店里一條潔白絲巾，很仔細地扎在小月光的脖子上。

    有些人，送走便不會再見。

    唯有我最懂這其中的含義。所以，我寧愿自己，做得更漂亮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