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冷少宣翻身

    艷冰的祖父冷少宣絕對算得個傳奇人物。

    至于他的身世，我在前面已說過，不再重復；至于他是怎樣跟隨祖母母親進了梅山，又險些做了二羅的義子，我不說，各位也能猜出幾分……冷少宣上梅山那年，剛十二歲，二羅本來就是個愛知識愛人才的人，見小少宣雖然面黃肌瘦，穿得寒酸，但人卻生得機靈，虎頭虎腦，煞是可愛，便想教他識些文字。誰知小少宣不把這讀書識字的事放在心上，只是一心想著山下那個與他年齡相仿的女孩，只要二羅不在山上，他就瞞著母親和祖母，“嗤溜”就跑到山下，到山去找那個女孩糾纏。弄得女孩的父母沒了辦法，只得進山找到二羅，告了一狀。二羅一氣之下，就將小少宣關起禁閉，罰他天天在庵里看書識字，直到第七七四十九天，少宣突然說了一句話，說他看見了天，說天是那么燦爛，那么黃亮，他的心也是那么燦爛，那么黃亮！二羅聽后笑了，就摸著他那大大的腦袋，說：“孺子可教！孺子可教！”就解了禁，讓他回到母親身邊，并去山下小姑娘家賠禮道歉，一場風波才算了結。

    梅花坳一戰， 大羅二羅的連隊（原為“民運”工作隊）被十三旅圍剿。解放后，政府自然要追查那個向十三旅透露大羅二羅住地的人。那時，清風寨一帶只有菜花母女倆整天和大羅二羅膩在一起，對梅花坳情況熟悉，而且在圍剿梅花坳前一天，十三旅已將菜花母女倆抓進了鎮公所！所以，大家一致推論，這出賣大羅二羅的人，非菜花母女倆不可！因此，作出裁決，不僅將已被十三旅殺害的菜花母女倆定為“革命叛徒”，更是將剛滿二十歲的冷少宣也打成了“現行反革命”，天天掛牌游街批斗，批斗完就罰他到鄉政府門前用板車推土壘土臺！那時，僥幸活下來的二羅已是新中國一位地區專員了，聽了這消息，立即趕回清風寨，先是找到冷家母女的墓地，燒了紙錢，磕了響頭——據說，那次二羅在艷冰曾祖母墳前整整守了一天一夜，也整整哭了一天一夜！第二天，就直接去了縣政府，以他在清風寨做“民運”工作的長期了解，斷言大羅他們的罹難， 決不是冷家母女的出賣，要求政府徹查，還冷家一個清白！

    那真是一言九鼎啊！在羅專員親自督辦下，告密新四軍的真象很快就查清，原來向國民黨獨立十三旅透露大羅二羅住地的，是另有人在！冷家母女平反昭雪了，被追認為“一門雙烈士”，并與大羅那班烈士一并葬在梅山腳下，立起豐碑，以供后人瞻仰。與此同時，冷少宣也在人生道路上翻開了嶄新的一頁：在選鄉人民代表時，因為清風莊群眾都是當年那番“炮灰論”的頑固堅持者，當然無資格參選，于是，已被摘去“反革命”帽子的冷少宣就順理成章地當選為清風莊的人民代表，成了真正的當家作主的主人！

    提到冷少宣當上人民代表，不知為什么，我突然就想到大作家莫言在他的一部小說中的一段描寫。

    那段描寫是這樣：

    “洪泰岳是西門屯的最高領導人，……那赭紅的牛皮槍套，牛逼哄哄地掛在他的屁股上，反射著陽光，散發著革命的氣味，警告著所有的壞人：不要輕舉妄動，不要賊心不死，不要試圖反抗！他戴著一頂瓦灰色的長檐軍帽，上身穿一件白布對襟小褂，腰里扎著一條四指寬的牛皮腰帶，外邊披著一件灰布夾襖，下穿肥大的灰褲，腳蹬千層底青華達呢面布鞋，沒有扎綁腿，使他有幾分像一個戰時的武工隊員。而戰爭年代，我不是驢而是西門鬧的年代，我是西門屯首富的年代，我開明紳士西門鬧的年代，我一妻兩妾、良田二百畝、騾馬成群的年代，你洪泰岳，洪泰岳你，是個什么東西！你那時是標準的下三濫，社會的渣滓，敲著牛胯骨討飯的乞丐！”

    想著莫言筆下西門鬧那些話，想著西門屯最高領導人洪泰岳，再想到已當上人民代表的冷少宣，我不僅是長久“莫言”，更有一股惡氣如同烈焰般直從喉管噴出，不得不問：你西門鬧是個什么東西？洪泰岳、冷少宣以及中國大地上所有像洪泰岳、冷少宣那些人，能和你西門鬧比嗎？能和你西門鬧一樣嗎？剛解放那時，老百姓衣食不保，整天還得“面向黃土背朝天”，還得靠血汗養活一家老小，洪泰岳、冷少宣這些人民干部，他能像你西門鬧解放前那樣，整天廝守著一妻二妾，或是手拄文明棍，撩著長袍，在老百姓面前晃來晃去，耀武揚威嗎？他們整天穿著老布粗衣，和老百姓打成一片，有什么不好？有什么過錯？至于說他們“牛逼哄哄”，那正是解放了，過去給你西門鬧做牛做馬的人翻身了，自由了，當家作主了，歡天喜地了，那正是他們夢寐以求的日子，能不自毫嗎？能不張揚嗎？能不慶賀嗎？你西門鬧妒忌、憎恨、藐視、不屑，詛咒、謾罵……頂個屁用！你想翻天嗎？你能翻天嗎？你能翻得了天嗎？啊？啊？

    在擔任清風莊人民代表以及后來當上清風公社一把手那些日子，冷少宣確實有很多地方像洪泰岳，比方他終年穿一條褲管肥大的褲子，比方他腳上的那雙布鞋；比方他整年內襯白布對襟小褂，外套著隨著四季更換的夾衣或是棉襖，所不同的，他的外衣穿著，只是不扭紐扣，走起路來，那敞開的兩褊不斷地向兩面飄動，極像雄鷹展開的羽翼，更使他顯得英姿颯爽，瀟灑倜儻。清風寨人說，冷少宣這個當年的要飯小子，能有今天的模樣，應該歸功于二羅的訓教有方，尤其是關禁閉時二羅對他那七七四十九天的嚴厲訓話，更是把一個調皮風流的壞小子煉就成一個干練沉穩、為人處事大有二羅那種的儒雅風范的人民干部！

    冷少宣剛當上人民代表那些天，心情極好。據說有一天，他突然想到了“天”，就想：是呀，來到這個世界已整整二十年了，天天在天底下過日子，怎么從來就沒仔仔細細看過天呢？

    天，他是看過的，他并沒有忘記。那是兒時，祖孫三人夜晚住在橋肚下，每逢天亮，他這個小精靈就跑出橋肚，看天，如果這時天上有星星有月亮有云霞，他會脆生生地喊：“奶奶，晴天，能出去！”就知道這一天奶孫三人又不會餓肚子了。如老天是黑壓壓一片，像只魔網樣籠罩著他們，他會極其沮喪地對媽咕噥：“又要下雨了。”就知道他們祖孫三人又得餓上一天……那些日子他看天，除了判斷是晴天雨天能否外出乞討之外，什么也沒多看，什么也沒多想！

    現在不同了，解放了，衣食無憂了，他當人民代表了，這么好的時機，怎么能不去仔仔細細看看天呢？看看天上除了星星月亮云霞之外，還有什么呢？他想起當時清風寨一帶熱唱的“解放區的天是明朗的天”那首歌。“明朗的天“是什么樣兒的天？他想看個究竟。

    那天，他來到村口塘邊老黃梿樹下，站立塘埂，敞開胸懷，雙手叉腰，任兩片衣褊被水風吹著飄動，抬頭看天：日上三竿，天上的星星月亮當然不見了，只有云，云是一小朵一小朵，極其柔軟。因為有太陽，云的邊都鍍上了顏色，黃亮黃亮！細一看，他吃驚了，不僅云是黃亮黃亮，天也是黃亮黃亮；不僅天是黃亮黃亮，天下所有的山川大地，以及山川大地上裸露的石頭，還有村莊和樹木，還有門前大塘中一閃一閃的水波紋，還有正在田間山地爭分奪秒耕作的人、牛、犁以及被犁得一浪一浪翻卷著的坭垡，以及跟隨在坭垡后爭食蟲、蚯蚓的八哥、鱸鶿，以及提著竹籃磁盆站在田埂地頭樹蔭下正等候丈夫、兒子來吃早飯的女人……全是黃亮黃亮，黃亮得一片燦爛，一片輝煌！

    “為什么黃亮就這么好看呢？”那時，艷冰的祖父還不能回答這個問題，但他并不苦惱，只是覺得心中暖和，也特別快活——我想，如果艷冰祖父那時的文化水平再高一點，就一定也會如詩人那樣抒發道：啊！真是激動人心啊！真是舒坦啊！……可惜，他識字太少，還達不到那種境地！

    高興只是暫時，考驗才是永久。很快，真正的考驗輪到艷冰祖父冷少宣頭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