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去哪里浪蕩了？才回來？”看到我耷拉著雙手走進大門，坐在收賬桌前的母親說，“你老師在里面喝酒呢，去打個招呼吧。”

    我家在解放四大街，在母親的主事下，家里開了個飯館。因為今晚四大街停電，屋里也沒有客人，我才能有閑暇跑出去玩。進到里間，只有北面大桌上燃著一根燭，燭光下，一位熟悉的老人正自斟自飲。看到那張熟悉的面孔，我的雙腿不由得微微哆嗦。

    他是張超凡，我小學時期的班主任。在我的印象中，這位身材高大、目光嚴厲的老人，一向就是全班貪玩小學生的克星，不怕不行啊。但是，喜歡讀書的我，卻又最喜歡他的語文課，這種矛盾的心情，真是說不清也道不明。

    聽到我的腳步聲，老師抬起頭，微微一笑，示意我坐在他面前，然后問我中學成績怎么樣，畢業后又做了些什么，有什么打算等等。我很乖，一五一十地說了，這感覺跟上學時沒啥區別。我其實是一個有些自閉的人，在小學時僅有孫志剛等寥寥幾個好友，進入中學后玩的人也不多。畢業后一時半時找不到事做，除了在家里的飯館端盤子，就是跟新結識的松山、古永幾個朋友閑混，散步，聊天，打撲克，看錄像，日子混一天是一天，比如今天，又在錄像廳坐到天黑。

    “柴進，”老師的聲音很溫和，“人總要做些正事的，混日子混下去也不是長法，想想啥適合自己，就去做吧。”

    “嗯。”

    “那你去玩吧。”老師輕輕撫著我的頭頂，我低下頭，卻能真切地感受到他掌心的溫暖。

    老師放開手，我立刻站起來，向老師鞠了個躬，逃也似地離開他的視線。我家北面緊鄰煤建公司，有側門可以直接進入公司大院。我站在院內那一樹木香之下，夏夜的風吹在身上，腦海里紛亂騰雜，忽然有一種想哭的感覺，可是哭不出來。不知道過了多久，聽到了母親喊我吃飯的聲音。

    回到家中，老師已經離開了，他坐的那個桌子也已經收拾干凈，擺上了為全家人準備的飯菜。

    這一夜，我輾轉反側，第一次有失眠的感覺。

    我喜歡書，上學期間，我就有攢錢買書的習慣。第二天我就直奔圖書館，辦了一個圖書證和一個雜志證，以兩三天更換一次的速度貪婪地讀書。我不想成為老師眼中的“混子”，讀書也許是最適合我的路子。

    兩年后，我有了一份工作。上下班的路上，也常常能在我居住的這條街道上見到張老師。退休后的他坐在親戚開的一間禮儀齋門口，有時靜靜地坐著，有時認真地寫著毛筆字，略顯清瘦的臉膛上帶著和藹的笑容。只是年復一年，他的白頭發日漸增多。也許是覺得一直沒有能夠拿出手的成績，對于張老師我只是遠遠觀望，甚至于下意識地從小道繞開老師所在的那間門面，我總覺得，老師的笑容對我來說有著莫名的壓力。后來……再后來……有一次吃晚飯的時候問起母親，說感覺好久沒有見到張老師了。母親微微一愣，說你張老師已經去世很久了。

    老師走了？

    我突然有一種莫名的悲哀，那是我年輕的生命中所未曾體會過的感覺。我一直想在老師面前證明自己，我想要他像從前在同學們面前給我一句表揚，來滿足一下我小小的虛榮心，然而我知道我已經錯過了，雖然有太多的時候，我和老師就住在同一條街道，他在街南頭，我在街中間。

    讀書讀到一定程度，我開始用文字來證明自己，我知道這是在我作文本上批了高分的老師所樂見的。可是，我不知道該怎么告訴這個在我人生路上推了我一把的老人，我想也許會有那么一天，在夢里我能遇見他，如同在那小學的課堂上，他親切地喊我站起來。如果這個小小的愿望能夠實現，我一定會把我的文字收集在一起，恭敬地送到他面前，請他教正。

    我想說：謝謝您，老師，是您改變了我的一生。